2009年9月24日 星期四

三少四壯集-羊酪與蒓羹

三少四壯集-羊酪與蒓羹
2009-09-25
中國時報
【蔣勳】
 北方豪族的「羊酪」與南方文人的「蒓羹」在《世說新語》裡交鋒了一次,故事被歸類在〈言語〉一項,或許是以為陸機回答得犀利有機智。我想也可能是陸機太想念南方故鄉了。
 翻出魏晉人的帖,每天讀幾幅,一帖簡短幾行,文字不多,可以反覆閱讀。王羲之的帖多在三十字上下,「平復帖」長一點,也只有八十幾個字。這些簡短的書信手札,本身並沒有談太多的事,與家國天下都無關,與歷史也無關。但是讀帖有趣,常常在絃外之音,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簡單一封書帖,反覆看,越來越多線索,很像讀《世說新語》,無頭無尾,忽然來一段。初看的人常常摸不著頭腦,多看幾次,許多零散的片段,彼此呼應串聯,像玩拼圖遊戲一樣,慢慢拼出一個魏晉時代人與歷史的風神笑貌,卻比正史還要真實貼切、耐人尋味。
 我的住處一直掛著臺靜農老師一幅隸書的對聯──「爛漫晉宋謔,出入仙佛間」。臺先生用力於漢「石門頌」摩崖書法甚深,筆勢迴盪蒓結,如古藤攀岩,力度勁歛頑強,常常吸引來小坐的朋友注視。我卻喜歡這對聯的意思,喜歡「爛漫」兩個字的燦爛卻又似乎漫無邊際、漫不經心,像春夏時花開「爛漫」,原來沒有刻意目的,開成一片,自有一種風景。「晉」「宋」是南朝,那個紛亂充滿政治鬥爭的年代,卻有一批文人在爛漫的風景裡嬉謔笑鬧,彷彿拿血淚斑斑的歷史事件當下酒的菜。他們的「謔」或者可笑佯狂,卻也充滿不可知的悲憤辛酸慘楚。他們彼此相互戲謔,他們也戲謔世俗,戲謔禮教,戲謔正經八百的知識與權力,戲謔歷史,戲謔自以為有價值的生命。他們談玄,談虛無,談生命終極的放任豁達,出入於仙佛之間,不屑也不拘泥於迂腐瑣細無生命力的儒教。
 因為讀帖,帖旁就常常放著《世說新語》,寫帖的人的名字,帖裡談到的人的名字,都會在《世說新語》裡出現,仍然是若有若無、若即若離。
 讀「平復帖」,自然會找《世說》裡有關陸機、陸雲兄弟的條目來讀。
 《世說》〈言語〉一卷裡,陸機剛從故鄉吳郡華亭(今天的上海)北上洛陽,拜見當時晉武帝的女婿王濟(武子)。王濟是當時北方政權的當紅人物,又是皇室親信,見到南方亡了國前來求官的陸機,有點不客氣。出身山西晉陽的王濟喜歡吃羊奶酪,接見陸機的時候面前擺了大碗羊奶乳酪,對陸機說:──卿江東何以敵此?──「你們南方也有東西比得上奶酪嗎?」
 陸機回答說:「南方有千里湖的蒓羹,沒加醃豆豉(鹽豉),就比得上了!」
 讀「平復帖」的時候翻看這一段,可以會心一笑。
 我在法國讀書,法國朋友也常自豪他們上面長有綠色黴苔的羊奶乳酪,氣味如人體隱私處久不洗滌的濃郁臊臭。這東西極貴,主人誠心才拿出來待客,當然不會有當年王濟的心思。但是主人問一句:「你們台灣有這東西嗎?」心裡還是會敏感,加上鄉愁抑鬱,也許就會像陸機一樣充滿較勁之心地回答說:「我們赤崁的虱目魚腸,不加醬料就比這好吃了。」
 也許是亡國北上遠離故鄉的陸機多心了,王濟或許只是誠心待遠客,端出了北方最珍貴的羊奶乳酪,卻引起了陸機的家國之思。
 《世說新語》裡常會讀到南方文人的感傷,大概也因為那不可言說的感傷,日積月累,形成性格裡一種揮之不去的「謔」的玩世不恭吧。
 北方豪族的「羊酪」與南方文人的「蒓羹」在《世說新語》裡交鋒了一次,故事被歸類在〈言語〉一項,或許是以為陸機回答得犀利有機智。我想也可能是陸機太想念南方故鄉了。我在法國其實很嗜吃羊乳酪,但是鄉愁一來,心神徬徨恍惚,味覺記憶裡就都是赤崁廟口清晨的虱目魚腸。
 「平復帖」中也許有陸機魂牽夢繫的江東「鹽豉」的味道吧!

三少四壯集-羊酪與蒓羹

三少四壯集-羊酪與蒓羹
2009-09-25
中國時報
【蔣勳】
 北方豪族的「羊酪」與南方文人的「蒓羹」在《世說新語》裡交鋒了一次,故事被歸類在〈言語〉一項,或許是以為陸機回答得犀利有機智。我想也可能是陸機太想念南方故鄉了。
 翻出魏晉人的帖,每天讀幾幅,一帖簡短幾行,文字不多,可以反覆閱讀。王羲之的帖多在三十字上下,「平復帖」長一點,也只有八十幾個字。這些簡短的書信手札,本身並沒有談太多的事,與家國天下都無關,與歷史也無關。但是讀帖有趣,常常在絃外之音,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簡單一封書帖,反覆看,越來越多線索,很像讀《世說新語》,無頭無尾,忽然來一段。初看的人常常摸不著頭腦,多看幾次,許多零散的片段,彼此呼應串聯,像玩拼圖遊戲一樣,慢慢拼出一個魏晉時代人與歷史的風神笑貌,卻比正史還要真實貼切、耐人尋味。
 我的住處一直掛著臺靜農老師一幅隸書的對聯──「爛漫晉宋謔,出入仙佛間」。臺先生用力於漢「石門頌」摩崖書法甚深,筆勢迴盪蒓結,如古藤攀岩,力度勁歛頑強,常常吸引來小坐的朋友注視。我卻喜歡這對聯的意思,喜歡「爛漫」兩個字的燦爛卻又似乎漫無邊際、漫不經心,像春夏時花開「爛漫」,原來沒有刻意目的,開成一片,自有一種風景。「晉」「宋」是南朝,那個紛亂充滿政治鬥爭的年代,卻有一批文人在爛漫的風景裡嬉謔笑鬧,彷彿拿血淚斑斑的歷史事件當下酒的菜。他們的「謔」或者可笑佯狂,卻也充滿不可知的悲憤辛酸慘楚。他們彼此相互戲謔,他們也戲謔世俗,戲謔禮教,戲謔正經八百的知識與權力,戲謔歷史,戲謔自以為有價值的生命。他們談玄,談虛無,談生命終極的放任豁達,出入於仙佛之間,不屑也不拘泥於迂腐瑣細無生命力的儒教。
 因為讀帖,帖旁就常常放著《世說新語》,寫帖的人的名字,帖裡談到的人的名字,都會在《世說新語》裡出現,仍然是若有若無、若即若離。
 讀「平復帖」,自然會找《世說》裡有關陸機、陸雲兄弟的條目來讀。
 《世說》〈言語〉一卷裡,陸機剛從故鄉吳郡華亭(今天的上海)北上洛陽,拜見當時晉武帝的女婿王濟(武子)。王濟是當時北方政權的當紅人物,又是皇室親信,見到南方亡了國前來求官的陸機,有點不客氣。出身山西晉陽的王濟喜歡吃羊奶酪,接見陸機的時候面前擺了大碗羊奶乳酪,對陸機說:──卿江東何以敵此?──「你們南方也有東西比得上奶酪嗎?」
 陸機回答說:「南方有千里湖的蒓羹,沒加醃豆豉(鹽豉),就比得上了!」
 讀「平復帖」的時候翻看這一段,可以會心一笑。
 我在法國讀書,法國朋友也常自豪他們上面長有綠色黴苔的羊奶乳酪,氣味如人體隱私處久不洗滌的濃郁臊臭。這東西極貴,主人誠心才拿出來待客,當然不會有當年王濟的心思。但是主人問一句:「你們台灣有這東西嗎?」心裡還是會敏感,加上鄉愁抑鬱,也許就會像陸機一樣充滿較勁之心地回答說:「我們赤崁的虱目魚腸,不加醬料就比這好吃了。」
 也許是亡國北上遠離故鄉的陸機多心了,王濟或許只是誠心待遠客,端出了北方最珍貴的羊奶乳酪,卻引起了陸機的家國之思。
 《世說新語》裡常會讀到南方文人的感傷,大概也因為那不可言說的感傷,日積月累,形成性格裡一種揮之不去的「謔」的玩世不恭吧。
 北方豪族的「羊酪」與南方文人的「蒓羹」在《世說新語》裡交鋒了一次,故事被歸類在〈言語〉一項,或許是以為陸機回答得犀利有機智。我想也可能是陸機太想念南方故鄉了。我在法國其實很嗜吃羊乳酪,但是鄉愁一來,心神徬徨恍惚,味覺記憶裡就都是赤崁廟口清晨的虱目魚腸。
 「平復帖」中也許有陸機魂牽夢繫的江東「鹽豉」的味道吧!

既歌且舞的漢代浮世繪
【聯合報╱記者賴素鈴/台北報導】
2009.09.24 05:11 am

「塑衣式舞樂俑」手舞足蹈,神情生動。聯合報/提供
漢高祖劉邦來自楚地,自古「楚人善歌」,連沒讀多少書的劉邦,酒酣耳熱一開口,也能唱出「大風歌」的慷慨豪情。
漢武帝設立「樂府」,開始推動「民歌運動」,採集、整理各地歌謠並製訂樂譜;這些稱為「樂府」的詩歌,如「陌上桑」、「長歌行」、「上邪」、「十五從軍征」乃至「孔雀東南飛」,都雋永描寫常民生活、兩情相悅與思慕,平實、質樸而動人。
歌舞之外,漢代的體育、娛樂之風都極盛。漢代的「蹴鞠」被視為足球的起源;表演內容融合歌舞、戲劇、雜技、變魔術、武術表演的「百戲」,西漢中葉之後流行全國各地。
有一件漢代畫象磚,描繪兩輛行進中的馬車,前車立有長竿,倒掛一人,倒掛的人兩臂平舉,各托一人,而且被托的人還在表演丟球滾棒;後車同樣立有長竿,與前車之間,斜拉一條四十五度繩索,一人正在走索。兩千多年前的雜技團就能做如此高難度演出,只怕當代紅遍全球的太陽劇團,也會甘拜下風吧!
漢陽陵陵園內發現幾處建築遺址,最早就是因為農民種蘋果樹,挖坑發現塑衣式的伎樂陶俑。後來,考古隊在一處牆基下方發現二百卅多件塑衣式的伎樂、侍女、動物陶俑,考古學者王保平推判,此處可能是寢宮區。
身分應是樂手的漢陽陵出土男跽坐俑,手上樂器無法確認;穿著深衣長袍的舞樂俑,雙臂大動作高舉,似正酣舞。
(系列十二,完結篇)
●「微笑彩俑—漢景帝的地下王國特展」,展期至九月二十七日(周一不休館),看展就有機會獲得梵谷特展門票,錯過台北的展覽,要看就得遠赴西安了。優惠活動請洽:(
○二)二三八一二一一九
【2009/09/24 聯合報】

2009年9月23日 星期三

隨筆四帖


隨筆四帖
【聯合報╱黃光男/文】
2009.09.21 04:35 am

黃光男水墨作品「福到人間」。黃光男/圖

舊宅古剎,在冬季時突兀兀地,總在期待什麼的張望。在牆角的花兒,畏縮地張開著嘴,似笑非笑地半吐舌頭,說是迎春花吧!
淡黃色夾雜在串串垂直葉脈上,搖曳一季喜春的錦色,面對著紅磚碧瓦,著實有份對應的鮮活。
多次在京城溜達,總是理不清節氣變化,春季的城貌除了雪後的水仙、桃李以及紫藤花外,一份寒天盼夏溫的情感,正幽幽籠罩心網上。想個巧遇看看能否在這個五月天到紅樓,看看民主的花是如何開的。
至少現場即景,在未被剷平的街坊石板,可有花信在呢喃?
想著、想著,眼前躍下一群八哥鳥,似飛似衝地趕過行人如織的街樹旁,停在一大叢玫瑰花間。想來心事被驚,沿著城牆望去,盡是蓓蕾連新葉、紅花吐黃蕊,一陣香氣掠來,鼻尖癢癢,好個俯身捧花枝,說聲謝謝。
我想畫一幅五月玫瑰花色濃,在紅牆碧瓦宮城中。

樹不經百年不知材,人未忘老必癡呆。正看著濃蔭夏長葉颼颼的街樹,不只是近十年種的,很亮麗卻嬌嫩,也是這個老城新芽的象徵。想到百年後的場景,不也是森森然一片。
猶記冬天來的時候,高過五樓的老枝椏,在突兀兀的空中,不畏風雪侵襲的依存著傲骨,此時雖然看不到喜鵲護幼,卻知在冬季必回家報喜。此情此境,使我想得更多更遠。
引起快感,不是街坊濃蔭蔭人,而是老胡同的檳榔樹、柏影、松林……它們經過千年歲月的過往,看盡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卻一動也不動還要看下去,真是春風秋雨有時過,這些老林,真夠浩然。
在京城最納悶的是柳林滿溪岸,為何如此茂密,好像被梳理過的少女長髮,飄逸在溪岸的裝飾上,此時鶯聲鳥韻,遊人閒散,更發話讚詞多語多情。
柳思寄情,松果長春,柏樹千歲,再看新栽梧桐,能否在高人傾聽雨聲中,詩興大作?

心地淨潔無汙,隨處青山綠水。我是如此感受無事的閒散。
但世間塵埃染眼,不論沙塵暴的烏黑,或是人性蒙灰的積塵,竟然是個洗脫不易的魔咒。塵,我要去除你實在很困難。
窗外車水馬龍,捲起的沙陣,不只因泥濘已乾的路面,揚塵成卷,樹梢染白鹽般,頻頻作揖,該不是蒙受沉重的屈辱,而無奈點頭?
是京城五月天遠地闊,還是未到蒙面過街坊的時節,有些不習慣,只見白沙披市容,折個蝴蝶結,在新置的廣場上,漂盪、漂盪,沒個準兒。看天色愁容,水墨畫中的灰濛煙雲,如何了卻心頭的積塵?
向許「塵囂不染明哲客」,奉行作為上,有苦有愁,然而行行復行行,多少叫囂理不壯,卻是積塵斷層,有黃有黑有汙泥,提示人世間的種種。
若我不居籠中成野鳥,必然俯視林梢空朗處,灰飛煙滅後之清空碧藍。
塵,在飛沙,也在失神,避著點!

塞外蒙古,一片空曠沙坡,沒見人影,卻見陣雁起落,隨即聽聞高亢歌聲,浪波畫過沙丘紋樣,起伏依序的圖形,有如五十年代的唱片。環環復環環,白煙落塵埃!輕輕地彰顯著自然秩序。
說這沙紋是被歌聲匯聚的圖表,若加上歌唱的吸納,在一股高音譜表上製作優美的音效。沒有著痕的人為現象,正如遠處傳來的歌聲,一陣陣的嘶喊,隨伴在風沙的巖嶺上。
有個牧者,說是被刻意放逐的使節,清苦勵志千古事,至今仍然隨著飛沙般說著故事,有歌有曲,幾分哀怨加些悲壯,有時候也動人心弦,感人久久!
還有,黃沙滾滾駝鈴叮噹節奏分明在沙坳天際線上,映著朱紅的夕陽,對比的熱烈,是曲洞鏗鏘的頓音。
也聽聞將遠去的哀愁,除了夜沙呼呼伴音外,想起莊周行腳,在一望無際的沙影上,尋覓一丁點的人形骨象,比較人情孰是孰非。幽幽傳音透心聲,是梵音唱晚歌,還是滴水入沙曲?在有沒有之間,竟然也是心緒澎湃。
生命之歌,不一定大聲合唱,在悠遠的祖承默然中,誰也拒絕不了,節奏以壽命長短作為弦曲的陰陽頓挫。哪能計量它的分貝有多少?
●「墨韻心──黃光男水墨創作展」9月23日於海洋大學藝文中心展至10月9日。
【2009/09/21 聯合報】

繆思的星期五/冷過,顛沛且粉碎過

繆思的星期五/冷過,顛沛且粉碎過
【聯合報╱楊佳嫻/報導】
2009.09.17 04:13 am

繆思的星期五:文學沙龍46現場報導
記者侯世駿/攝影這是熟悉「繆思的星期五」活動的聽眾們,最難以逆料的衝突組合──九十高齡與少壯三十五歲,最優雅的詩人與最有趣的小說家,周夢蝶和許榮哲。主持人陳義芝笑說這正是創意拼貼。
周公看起來更瘦了!但是精神甚好。和朋友握手,手勁仍然強大。他穿了較為保暖的長袖襯衫,還換上了皮鞋,那皮鞋也許是多年舊物,甲蟲般的黑澤,刻著幾道摺痕。朗誦前,周公表示,會後若有人索取簽名,在那樣鬧哄哄且有人排隊等待的狀況下,可能得要回絕:「因為我寫字慢,寫得不好,內心就會感到不安。」這是詩人的堅持。他又笑說自己占有的現實空間最小,需要的資源最少,是「最環保的詩人」。開始朗誦前,堅持站著念,還先跟大家道歉:「我國語不標準,用河南鄉音來念。」主持人請他談談自己的詩,他說:「我口舌笨拙,不善於講話。」
這次周公帶來六首詩,寫作時間橫跨數十年,但是,皆一致呈現出詩人於萬物自然之觀照,於觀照中悟得的冷然一線慧智。如形容開滿巷子這一頭到那一頭的牽牛花,是「好一團波濤洶湧大合唱的紫色」,展現了一種「如雷之寂靜」,是「自然之母在笑」。〈山泉〉迴環反覆的「說了又說」,以重文疊字表達終年不輟的水聲,不正是山泉恆常奔流、訴說大化生機的摹寫?
相對於詩意充沛的周公,許榮哲笑稱自己是「最沒有詩意的小說家」。他說,表面上看起來他和周公絕不相類,其實兩人之間至少擁有兩個共同點:第一,同樣是男性,同樣愛異性,而且,程度上只會超過周公;第二,也有鄉音,只是自己的鄉音是所謂的「台灣國語」。
榮哲朗誦《漂泊的湖》,這部小說是台灣第一部以九二一大地震為主題的長篇小說。他朗誦〈崖中學〉和〈傻子時鐘〉兩個部分,前者塑造了一處在地理和精神上均位處邊緣的學校,後者描寫學校內外各種時計方式,包括那總是在時針和分針疊在一起時從窗外經過的傻子。他並不直接觸及傷痛,而是從空間、時間,隱喻震災後徘徊、猶疑的少年心靈。陳義芝讚譽榮哲寫小說是:「如花式溜冰,把各種高難度的動作都表現出來了。」
正如周夢蝶詩中所謂「冷過,顛沛且粉碎過的有福了/路是走不完的」,無論是如周公這樣輾轉流離、落腳在詩中的生命,或是許榮哲筆下在懸崖邊緣持續和世界拚鬥的少年們。
【2009/09/17 聯合報】

詩中看花/論「死水」的不朽詩篇!

詩中看花/論「死水」的不朽詩篇! 【聯合報╱南方朔】 2009.09.17 04:13 am
若一個時代或社會,缺乏了活力,人們就會稱之為「死水」(Stagnant Water, Deadwater)。當水停滯不動,它就會腐臭、汙穢,帶給人嫌惡無望的感受,或許正因如此,詩人才會發明出「死水」這個文學意象。
最早使用「死水」這個意象的,似乎是浪漫主義大詩人華滋華斯,1799年法國大革命在動亂中結束,遂使得浪漫理想主義退潮,人心又開始麻木冷漠。另一大詩人柯立芝對這種時代的倒退不滿,遂致函華滋華斯:「希望你能寫一首詩,一首白話詩,給那些因為法國大革命失敗,因而對人類的理想已放棄,並沉淪在伊比鳩魯派的自私,退化到只關心日常軟性事務,對有願景的大問題則嗤之以鼻的人。」柯立芝的這封信打動了華滋華斯,他遂於1802年寫了〈倫敦〉這首名詩,詩中有「死水」這個意象:
彌爾頓!你實在應當活在我們這樣的時刻,英格蘭需要你,它已淪為一池死水的沼澤,祭壇、刀劍、筆、爐邊、樓閣亭台這些英雄的遺產已失去了英國古老內在快樂的傳統。
這首詩裡,華滋華斯指出,英國的歷史與文化乃是古代英雄先驅所締建,而今這些都又消沉,有如一灘死水,因而他希望十七世紀大詩人及自由主義大政論家能夠精神復活,注入新的理想主義活水。
自從大詩人華滋華斯首開「死水」意象後,有兩位詩人也以「死水」為題,留下了不朽詩篇。一個是195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義大利著名詩人夸西摩多(Salvatore Quasimodo, 1901-1968)的〈死水〉:
一汪被圈死的水,沼澤的睡眠,到處皆皺成條紋,浸泡著毒液,在閃電的亮光下忽焉白忽焉綠,死水啊,你的狀態和我心一樣。
四周,是白楊和冬青槲的灰色,上面仍然附著葉片和那些毬果。每一個都成為單一中心的圈圈,其邊緣被西南方暗色蜂群弄破。
因此就如同我對水的記憶一樣,像愈散愈大的漣漪,而我的心,也從一點散開,而後歸於死寂,你是我的姊妹,啊,這汪死水。
「死水」就如同死滅的心,它仍會有一些風景和動靜,但因為失去了活水源頭,一切都很快就寂滅,夸西摩多的這首詩,確實不凡,而中國詩人聞一多(1899-1946)所寫的〈死水〉則一點也不遑多讓。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爽性潑你的賸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鏽出幾瓣桃花;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飄滿了珍珠似的白沫;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裡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2009/09/17 聯合報】

陸以正:回首六十年 台灣多少變遷?

陸以正:回首六十年 台灣多少變遷?
【聯合報╱陸以正】
2009.09.23 05:26 pm

陸以正
大陸在慶祝建國六十周年,台灣也在紀念政府遷台屆滿一甲子。各報充滿懷舊文章;坊間至少出版了五本紀念性的書,包括龍應台那本在內。
我查資料,民國卅八年九月,蔣廷黻剛在聯合國安理會否決掉外蒙入會案;孫立人才接任台灣防衛司令。蔣中正本人則還在四川。但中國歷史上人數最多、歷時最短的人口大遷移已經開始。二百餘萬軍民在幾個月內湧入,寶島人口驟然增加三分之一。新移民雖然帶來若干好處,也造成許多前所未有的問題。
集菁英人才之力 建設寶島
今日回顧,就國家安全而言,撤退來台的胡宗南、湯恩伯等部國軍,成功捍衛了最後這塊淨土。胡璉部駐守金門,因古寧頭大捷,使共軍不敢再來犯境。但軍隊只是國防的一個環節,政府遷台最大的貢獻,是帶來了原本治理全國的菁英人才,集中力量建設寶島。
如果沒有尹仲容、李國鼎、陶聲洋、趙耀東這批人,台灣經濟不會這麼快起飛。如果沒有錢穆、傅斯年、牟宗三、臺靜農這些大師鴻儒,台灣人文社會不會有今天這樣百花齊放。同樣地,如果沒有雷震、殷海光、乃至施明德,台灣不會這麼快民主化。如要列一張「政治試算平衡表」,這些前輩都是我們的共同資產。
試算表當然也有負債一欄。大陸時期,國民黨內部早已開始腐爛;來台後雖成立改造委員會,效果不彰。威權制度下,移植過來的中央政府組織與官僚體系,瑕疵互見;但當政者的苦心也不應隨便抹殺。等蔣中正五十五年不曾間斷的手寫日記全部影印出版後,功過是非自有公論,不是反對黨信口開河,就能隨便抹殺的。
是非功過難磨滅 都是資產
蔣中正逝世後,嚴家淦短暫繼任,蔣經國時代隨即來臨。民間不問省籍,至今仍懷念這位自奉儉樸,親民愛民的領袖。經國不會操台語,卻深知民間疾苦。十大建設最令人難忘的,是他『今天不做,明天就會後悔』那句話。他向《華府郵報》前發行人葛蘭姆(Katherine Graham)說,蔣家不會再有第三代人從政,震動台灣,顯現出無比的智慧與氣度。
有一點從來無人提過:蔣氏父子在台執政卅幾年中,從無一人因主張台獨而被處死刑。今日即使極端台獨份子,只能舉「二二八事件」作反對外省人的理由。其實一九四七年時,蔣中正在南京忙於剿匪,蔣經國則在贛南,和二二八扯不上關係。一九七九年美麗島事件雖然鬧得天翻地覆,當時被捕者幾年後均獲釋放,成為他們後來從事政治的無形資本。
民主運動催生了民進黨,萬年國會走入歷史。更重要的,是台灣已向兩黨制度跌跌撞撞地緩慢移動。李登輝十一年總統任內,明為國民黨主席,暗中鼓勵台獨,台灣從威權體制逐漸轉型成民主。
刺激大陸民主進程 未來考驗
陳水扁執政八年,因貪婪而身敗名裂。夫婦兩人被判無期徒刑後,民進黨要存活下去,必須和阿扁劃清界限,放棄不可能達成的獨立夢想,致力完成台灣現代化與民主化,這是蔡英文面臨的考驗。
馬英九執政,內求團聚全國人心,外與大陸從對立改為對話,想在求同存異前提下,和平競爭;民調顯示支持比率超過反對。不論他能否連任,拿台灣的進步,刺激大陸加速民主化,才是今後六十年最大的考驗。(作者為退休外交官)
【2009/09/18 聯合報】

2009年9月22日 星期二


藝術萬花筒/諾布爾 體內住了12名畫家
【聯合報╱本報記者周美惠】
2009.09.20 04:32 am

女畫家金姆‧諾布爾被發現體內「住著」12位畫家,圖為她的「命名」畫作。圖/摘自網路
具「狂人」特質的梵谷在世時,曾被鄰居視為「瘋子」聯署驅逐他,讓人不免為他哀嘆「生不逢時」。如果他生在當代,情勢有可能大逆轉。
47歲的英國女畫家金姆‧諾布爾,原本只是個普通的單親媽媽,曾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患者,4年前經過藝術治療,竟發現原來她體內「住著」12位才華橫溢的畫家!
諾布爾兒時常做噩夢,14歲開始飽受精神問題困擾,陸續被診斷出精神分裂症、厭食症、精神抑鬱…。1995年,倫敦大學記憶學專家約翰‧莫頓發現原來她是「人格分裂症」患者。
4年前,諾布爾的看護建議她嘗試用繪畫展現不同的人格特質,以控制病情。結果,諾布爾一鳴驚人。她的畫作對比強烈、顏色和題材南轅北轍,有時陰暗、有時明快,有的人格愛畫人像,有的喜畫景物,有的畫出童年受虐的場景。莫頓根據她的畫作,分析出12種人格。
從未接受過專業繪畫訓練的諾布爾「一人分飾12角」,迄今已畫出200幅作品,部分作品還以高價售出,已有電視臺準備將她的傳奇人生拍成紀錄片。
在日本,草間彌生(Kusama Yayoi)被譽為日本最重要的當代藝術家之一,她從小便有幻聽和幻覺,被認定患有精神疾病,但她腦中浮現的迷幻圓點,卻造就她崇高的藝術地位。
草間的藝術在國際藝壇被歸類為女權主義、極簡主義、超現實主義、原生藝術等,但她只以obsessive artist(強迫症藝術家)自居,她擅長以高彩度對比的圓點加上鏡子,包覆在各種物體的表面,如牆壁、地板、畫布、樹木…等。源於她腦中的迷幻圓點,被組成無窮盡、無限大的巨網,讓觀者不知不覺墜入她的迷幻世界。
80歲的草間和47歲的諾布爾,在藝術的世界裡,非但未因精神疾病遭歧視,反倒締造出另類傳奇而更加火「紅」,甚至帶來經濟效益。
1853年出生的梵谷,就沒那麼幸運了。被鄰居視為「瘋子」的他,罹患的是家族遺傳的癲癇,後世的精神科醫生從他生前種種徵兆,推測他患有躁鬱症,也有人認為梵谷生前愛喝苦艾酒以刺激靈感,但苦艾酒喝多了會造成自律神經興奮引發幻覺,最後使他精神錯亂,以致舉槍自盡。
對照生前即受到肯定的「精神病」藝術家,梵谷不只因精神疾病遭到歧視,在藝術上也懷才不遇,他一生只賣出過一幅畫。至於他如何看待自己的精神狀態?割耳事件發生後,梵谷得知高更在藝壇上已站穩腳跟,為他感到高興,曾寫信給弟弟西奧說:「我們兩人是一條鏈子上的環。高更老友和我在心底是相互了解的,就算我們有點瘋狂,又如何?」看來梵谷不只對自己的「狂」有自覺,就連高更也被他歸為同類。只是,那又如何?畢竟藝術才是他的終極關懷。
【2009/09/20 聯合報】

2009年9月16日 星期三


行草系列/〈平復帖〉火箸畫灰
【聯合報╱蔣勳/文】
2009.09.15 06:08 am

火箸畫灰〈平復帖〉大概是這幾年在古文物領域被討論得最多的一件作品。 蔣勳/圖片提供
〈平復帖〉大概是這幾年在古文物領域被討論得最多的一件作品。
〈平復帖〉唐代就收入內府,宋代被定為西晉陸機的真跡。北宋大書法家米芾曾經看過,用「火箸畫灰」四個字形容〈平復帖〉禿筆賊豪線條的蒼勁枯澀之美。宋徽宗有朱書題簽,「晉平原內史陸機士衡平復帖」,題簽下有雙龍小璽,四角有「政和」、「宣龢」的押印。
〈平復帖〉在元代的收藏經過不十分清楚。明清時代曾經韓世能、韓逢禧父子,安儀周、梁清標等人收藏,綾邊隔水上都有收藏印記。董其昌在韓世能家看過,也留下跋尾的題識。
乾隆年間收入內府,後賜給皇十一子成親王永惺。清末再轉入恭王府,流傳到溥心畬手上,隔水上也有「溥心畬鑑定書畫珍藏印」。溥心畬為了籌親人喪葬費,轉手賣給張伯駒,1956年,張伯駒把〈平復帖〉捐出,收藏於北京故宮。
啟功先生釋文
〈平復帖〉是漢代章草向晉代今草過渡的字體,古奧難懂,加上年久斑剝,字跡漫漶,很不容易辨認。啟功先生在六○年代釋讀了〈平復帖〉,雖然還有不同的看法,但目前已成為流傳最廣泛的釋文: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
〈平復帖〉開頭一段釋讀比較沒有歧異。大概是說:「彥先」身體衰弱生病,恐怕很難痊癒。初得病時,沒有想到會病到這麼嚴重。
「彥先」是信上提到的一個人,自宋以來,也因為這兩個字,引出了陸機與〈平復帖〉的關係,因為陸機有好朋友名叫「彥先」。
麻煩的是,陸機親近的朋友中有兩個都叫「彥先」,一個是顧榮,顧彥先;另一個是賀循,賀彥先,都是同樣出身吳國士族,又同時與陸機在西晉作官的朋友。
其實繼續探索下去,陸機的朋友中可能還不只兩個「彥先」。徐邦達先生就認為〈平復帖〉裡的「彥先」是另一個叫「全彥先」的人。這一點早在《昭明文選》李善注裡就已經提到。《文選》裡有陸機、陸雲兄弟為「彥先」寫的〈贈婦詩〉,李善注指出這個「彥先」不是顧榮顧彥先,而是全彥先。
三個「彥先」使探索〈平復帖〉的線索更為複雜,各家說法不一,一時沒有定論。這幾年隨著〈平復帖〉2003年在北京展出,2005年在上海展出,討論的人更多。有人根本否定〈平復帖〉是陸機所書,大概也以為依據信裡「彥先」兩個字,斷定〈平復帖〉是陸機真跡,而「彥先」此人是哪一個「彥先」還不清楚,寧可存疑。
但是各派說法都同意〈平復帖〉是西晉人墨書真跡,的確比王羲之傳世摹本更具斷代上的重要性。〈平復帖〉還是穩坐「墨皇」、「帖祖」的位置。
啟功先生對〈平復帖〉的釋讀目前是最廣泛被接受的。他解讀的「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因為彥先病重,身體衰弱,正與《晉書》〈賀循傳〉裡描述的「賀彥先」的身體多病衰弱相似,也自然會使人把彥先定為賀循。
但是〈平復帖〉裡的「彥先」,依據這麼一點點聯繫,就斷為「賀循」,當然還會使很多人迷惑。而因此連接上陸機,也一定會讓更多人對〈平復帖〉的真相繼續討論下去。2006年五月的《中國書法》期刊甚至有人提出──晉代讀書人為表示「榮耀祖先」,不少人都取名「彥先」,「彥先」是晉代文人非常普遍的名字。如果此說成立,〈平復帖〉上的「彥先」就不一定是顧榮或賀循,因此也不一定是陸機的朋友,一千年來定為陸機作品的〈平復帖〉又重新需要釐清真正的作者,或重新定位為晉代某一佚名文人的手跡了。
「佚名」書畫
中國的書畫收藏一直習慣把作品歸類在名家之下。唐宋以前不落款的書畫,陸續被冠上名家的名字。許多幅山水冠上了「范寬」、「郭熙」;許多幅馬,被冠上了「韓幹」;許多幅仕女被冠上了「張萱」、「周昉」。當然,許多「帖」,就冠上了「王羲之」、「王獻之」。
沒有名家名字,似乎就失去了價值,使書畫的討論陷入盲點。連博物館的收藏都不能還原「不知名」、「佚名」、「摹本」的標誌,其實使大眾一開始就誤認了風格,書畫的鑑賞可能就越走越遠離真相。
許多人知道長期題簽標誌為王獻之的名作〈中秋帖〉,其實是宋代米芾的臨摹本,大家也習以為常把宋米芾的書法風格混淆成王獻之,相差六百年的美學書風也因此越來越難以釐清。
〈平復帖〉是不是陸機的作品尚在爭論中,但是作為西晉人的墨跡是比較確定的結論,至少有了時代的斷代意義。
右軍之前,元常之後
明代大鑑賞家董其昌在〈平復帖〉的跋裡說:「右軍以前,元常以後,為此數行,為希代寶。」「右軍」是王羲之,東晉大書法家;「元常」是鍾繇,是三國魏的大書法家。董其昌的斷代很清楚,認為在三國和東晉之間,就這麼幾行字跡,代表了西晉書風,讚美為「希世之寶」。
其實以近代更精準的說法來看,不僅鍾繇的名作〈宣示表〉不是三國原作,連王羲之傳世墨跡也都是唐以後的臨摹,要瞭解晉人墨跡原作的書風,〈平復帖〉就顯得加倍珍貴了。
讀帖
一整個夏天我在案上擺著〈平復帖〉,每天讀「帖」數次。
讀「帖」不是臨摹。「臨」、「摹」都是為了書法的目的,把前人名家的字跡拿來做學習對象。
我喜歡讀「帖」,一方面是因為書法,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文體」。
「帖」大多是魏晉文人的書信。在三國時,鍾繇的〈宣示表〉、〈薦季直表〉大多還有「文告」、「奏章」的意義。
〈平復帖〉以下,「帖」越來越界定成為一種文人間往來的書信。王羲之的〈姨母帖〉是信,〈喪亂帖〉是信,寥寥二十八個字的〈快雪時晴帖〉也是信,十五個字的〈奉橘帖〉更是送橘子給朋友附帶的一則短訊便條。
這些書信便條,因為書法之美,流傳了下來,成為後世臨摹寫字的「帖」。然而,「帖」顯然也成為一種「文體」。
書信是有書寫對象的,並不預期被其他人閱讀,也不預期被公開。因此「帖」的文體保有一定的私密性。
王羲之的「帖」常常重複出現「奈何奈何」的慨嘆,重複出現「不次」這種突然因為情緒波動哽咽停住的「斷章」文體。在《古文觀止》一類正經八百的文類裡看不到「帖」這麼「私密」、「隨興」卻又極為貼近「真實」、「率性」的文體。
「帖」是魏晉文人沒有修飾過的生活日記細節,「帖」不是正襟危坐裝腔作勢的朝堂告令,文人從「文以載道」解脫出來,給最親密的朋友寫自己最深的私密心事,因此,書法隨意,文體也隨意。
因為書信的「私密性」,「帖」的文字也常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我們如果看他人簡訊,常常無法判斷那幾行字傳達的意思,每個字都懂,但談的事情卻不一定能掌握。
〈平復帖〉當然有同樣的文體限制。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啟功的釋文到這裡都沒有爭議,但是下面一句──「承使唯男」,繆關富先生的釋讀是「年既至男」,王振坤先生再修正釋讀為「年及至男」。
三種不同的解讀,不僅是因為草書字體的難懂,不只是因為年代久遠的殘破,也顯然牽涉到大家對「彥先」這個人的生平資料所知太少。
「承使唯男」,啟功的解釋是「彥先」雖然病重,還好有兒子繼承陪伴。
「年及至男」則是認為「彥先」還在壯年,應該可以無大礙。
因為對於「彥先」這個人始終沒有真正結論,這兩句解讀的歧異一時也很難有即刻定論。
〈平復帖〉一開始提到的「彥先」就有了爭議,後面提到的「吳子楊往」爭議更大。
啟功認為陸機非常欣賞「楊往」,「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繆關富先生的釋讀剛好相反,認為陸機要殺楊往。
文字的釋讀,變成依據「帖」上隻字片語,彌補擴大歷史空白,有點像丹.布朗用一點蛛絲馬跡敷衍出一部《達文西密碼》小說,〈平復帖〉近年的討論、爭論越來越大,也像一部推理小說。
「帖」中原始字句的曖昧迷離、若即若離,構成讀「帖」時奇特的一種魅惑力量。
禿筆賊毫,火箸畫灰
我一方面閱讀諸家不同說法,但是晨起靜坐,還是與〈平復帖〉素面相見。細看那一張殘紙上墨痕斑剝,禿筆,沒有婉轉纖細的牽絲出鋒,沒有東晉王羲之書法的華麗秀美、飄逸神俊的璀璨光彩。但是〈平復帖〉頑強勁歛,有一種生命在劇痛中的糾纏扭曲,線條像廢棄鏽蝕的堡壘的鐵絲網,都是蒼苦荒涼的記憶。
「禿筆」、「賊毫」是歷來鑑賞者常用來形容〈平復帖〉的辭彙。「禿筆」是沒有筆鋒的用舊了的禿頭之筆,「禿」是一種「老」。「賊毫」是毛筆筆鋒的開叉,分岔的線,撕裂開來,像風中枯絮斷枝敗葉,彷彿天荒地老,只剩墨痕是淒厲的回聲。
也許還是米芾說得好──「火箸畫灰」。僅僅四個字,彷彿嚴寒的冬天,守在火爐邊,手裡拿著夾火炭的金屬筷子(箸),撥著灰,畫著灰。死灰上的線條,卻都帶著火燙的鐵箸的溫度,〈平復帖〉把死亡的沉寂幻滅與燃燒的燙熱火焰一起寫進了書法。
【2009/09/15 聯合報】

2009年9月13日 星期日

渾脫劍器舞

慢慢讀,詩
渾脫劍器舞 【聯合報╱張錯】 2009।09.13 04:34 am

亂世群魔亂舞,有揮水投泥
裸體跳足的潑寒胡戲
有酒侵酥臉纖柔無限的胡旋女;
緩然抽劍出鞘
獨取裴將軍滿堂勢
頃刻石城橫塞、金錯旌竿
戎裝旗疾如風,旗鼓相當後
那是西河渾脫劍器舞
劍出寒光如彈丸
行人百步目斷魂飛
刃身輕柔抖如堅棒
身隨劍走迴旋搖曳
勢若風雨宛轉迷離
觀者目眩神馳
彷彿勒馬淵谷,片刻弓弦草動
舞者乾坤反覆,電光火石
擲劍入雲引手執鞘承入
雙飛連踢後蹬三胡旋
斷鋼易、斷水難,斷柔情更難
丈餘彩綢兩頭錘雙手交執
以肩作軸,滴溜溜拋出奔月流星
瞬刻白蛇吐信直趨眼前
吞吐間涼颼颼一陣香氣
忽地又彎腰雙足合併綢纏圈繞
猛一蹦腿,錘頭鬆縛若脫殼金蟬
陀螺般在背後團團轉動;
提撩花、胸背花、纏腰繞脖花
當年繁花如煙火,髫齡童子目眩神馳
有人揮毫狂草有人詩後酒家眠
公孫大娘、金吾將軍、李十二娘皆成絕響
千百年一夢雲煙。

附記:杜甫於夔州別駕元持家中得睹公孫大娘弟子的李十二娘舞劍,想起六歲時曾在郾城觀公孫大娘舞劍器渾脫,「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甚至張旭觀後草書長進,而得其神。「裴將軍滿堂勢」為唐代劍器健舞,開元中,金吾將軍裴旻善劍,居母喪,請吳道子畫鬼神於天宮寺,以資母冥福。《宣和畫譜》內載,「道子使旻屏去縗服,用軍裝纏結,馳馬舞劍,激昂頓挫,雄傑奇偉,觀者數千百人,無不駭栗。而道子解衣般礡,因用其氣以壯畫思,落筆風生,為天下壯觀」。此種心手雙暢的神入效果,即文學之「移情作用」。劍器舞亦傳為雙手執丈餘彩綢兩頭結錘而舞。今世文人難得文武兼修,然唇舌槍劍鋒利,亦能以一當百,令人悽惻滿目。
【2009/09/13 聯合報】

2009年9月11日 星期五

體露金風




體露金風【聯合報╱林谷芳】 如果說中國園林是濃縮的鐘鼎山水,日本禪庭園就是靜觀萬物的當下……
龍安寺的枯山水,徹底只有寂然。(圖/林谷芳提供)
【聯合報╱林谷芳】 2009.09.09 04:48 am

如果說中國園林是濃縮的鐘鼎山水,日本禪庭園就是靜觀萬物的當下……

龍安寺的枯山水,徹底只有寂然。(圖/林谷芳提供)
談中國的人文之美,不得不談江南;談日本的人文之美,不得不談京都。談江南,總難免聚焦於園林;談京都,就得會心於禪寺。有人樂此,有人契彼,映現的何止是情性的不同、美感的分殊,更有著文化的分野,以及那生命的取捨。
江南的園林首推蘇州,號稱有二百餘處之多,其中又以四大名園為最,拙政園、留園、滄浪亭、獅子林各有丰姿。而我對拙政園總較相應,因為他得了疏朗二字,能疏才能朗,就因容物乃顯丘壑,不像獅子林既窩居一處,只能以遊戲自狎為樂,生命到此不封閉也難。
其實,江南的園林何止蘇州,無錫的寄暢園又是另一番景象,它較自然而不雕琢,倚山而為,幽靜中有大器,人因此就較不禁閉蕭索。
園林不能沒有山水,但園林之造,常因人無法直接置身山水,只好借助假山假水,可杭州不然。杭州的園林是真山真水,郭莊依湖而建,整個西湖都在懷抱,加以建築更平直自然,在此,就容易身心俱釋;西冷印社自身雖無水,但位處小孤山,登高一眺,西湖如在畫中,這些都非蘇州園林所能得的。
其實,中國最大的園林正是西湖,它沒有圍牆,卻主體自在,也正因沒有圍牆,它才真可以觀、可以賞、可以遊、可以居。
可以觀、可以賞、可以遊、可以居,是中國園林的根柢,也是它的特色。日本也有園林,禪庭園是其中的代表,但卻不可遊、不可居。
不可遊、不可居是立處不同,日本庭園有日本人的素簡,一塵不染,不容隨意,但根本還在禪。
禪當然可以遊、可以居,道原在日常功用間,但雖說二六時中隨處皆可契道,工夫鍛鍊卻還得有個時地,觸目皆是方才可期,而禪庭園正是這鍛鍊之所,在此萬緣放下,唯有靜觀。
靜觀讓花自開、葉自落,儘管仍有灑掃,但人既不直接置身其中,就不直接傷春悲秋,就有一種離於起落的當下。
起落的確是個關鍵。中國園林多因起落而立,仕途不順,憂讒畏譏,所以寓塵市於一隅,借園林以自居。在這裡,既大隱於市,又山林自賞,難怪許多人喜歡園林,因為它正合了一般人的生命需要:出入兼具、進退皆可。
出入、進退是世間法,所以中國園林總儒道一體:一面是山水,道家的自然哲學,抒寫的是生命的情性與美感;一面是樓閣,在此寄寓的是社會的期待,光宗耀祖、五世其昌,乃至於男女有別、尊卑有序都在其中。
儒道一體,或更真切地說外儒內道,原是中國生命的一種特質,儒家的淑世、進取,是中國人間性文化最直接的具現,但秩序、制約,乃至於進取本身,往往讓生命少了呼吸空間,道家就在這裡立了出口,所以中國人進則鐘鼎、退則山林,反名教的道家看似與儒家所示相反,卻在此相輔相成,成就了中國人出入進退的生命。
然而出入、進退,是以入與進為本的,中國的園林因此不在真山真水。雖說大隱隱於市,但多數園林的主人並不在真正的隱,而在難捨市廛,在待機而出,於是園林縱有道在內,但它與中國真正的隱逸文化仍有別,骨子裡還是鐘鼎的,總難免於堆疊。
也因此,儘管中國園林,可以觀、可以賞、可以遊、可以居,但嚴格說來,只得其三,它其實是無法遊的。這不只因為它小,更因它有世俗的眷戀,這眷戀既讓它處於市廛,只好以小做大,借景移位,曲徑通幽,妙則妙矣,卻總有它基本的局限,而如果格局再小,再放不下,就只能在其間自狎了。
的確,園林的主人多不是那揮灑情性的文人,而是仕途退下的官宦。畢竟,真要能遊,自然入於真山真水,真要能隱,就得真正的隱沒:無論是含光混世於市廛,或縱浪悠遊於大化。
如果說中國園林是濃縮的鐘鼎山水,日本禪庭園就是靜觀萬物的當下。在此,即便是無邊飄零的櫻、無盡風光的楓,也只是啟你直觀的當下,也只是映現萬古長空的一朝風月。於是,相對於中國園林的世間性,禪庭園再怎麼美,也是出世間的。出世間不是無視於風月之變,而是因萬緣放下,因入於當下,所以不為世間所染。
在禪,萬緣放下,才能照見本心,而也只有照見這能觀而不動的本心,才能出入於風月。這萬緣放下,這照見本心,雲門的公案說得好:
雲門因僧問:「樹凋葉落時,如何?」
師曰:「體露金風。」
晚秋衰颯,葉落樹凋,正如人繁華盡去,只此一身,這境,在俗是不堪,在道呢?「體露金風」!生命是如此才能赤裸地面對萬物,才能照見自己的境界,也才能因「無一物」而讓隱沒的本心裸露。
無一物在禪叫寂,禪庭園因寂而在,而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就因此成為禪藝術的顛峰。
禪庭園不即是枯山水,但枯山水確是禪庭園最特殊之處。日本的禪庭園可以像天龍寺般,倚山而建,有湖有林,楓紅、櫻白,是詩禪風流之所。而枯山水與此相反,沒水、沒山,即便是林木,也頂多是一叢杜鵑、一株楓紅,有的只是那非山、非水──白細砂石的底與其上的幾塊石。
說自然,這當然不自然,但正因如此,乃讓你離於起落。
離於起落,置身龍安寺枯山水就徹底如此,別的枯山水,還在花紅櫻白,還有現象,在龍安寺,卻只有寂然。
很難用言語描述龍安寺的枯山水,它整體本然,置身其中,無所用心,乃一切裸露。
這裸露,這無所用心,當然不是面對事物無相應時的木人石心。龍安寺的寂,來自那斑駁的牆面,來自那素面一體的白砂細石,也來自那「本然就在」的庭園石,有生命的質感,有時間的沉澱,卻繁華落盡,讓你萬緣放下。
人,平時哪能萬緣放下?萬緣放下可以是過盡千帆的繁華落盡,可以是本自具足的不假外求,但總因不再馳求,你才真正看到自己。
看到自己,坐禪的目的就在此,到龍安寺,在枯山水前就是全然的坐禪,更甚地說,龍安寺枯山水本身就是坐禪境界的直現。
學者、畫家乃至於佛門中人談龍安寺枯山水,總喜在象徵意義或手法安排上著眼,問題在禪哪有如此囉嗦、如此作意的!在非作意的事物上以作意解,在現量的世界用比量觀,顛倒何止是緣木求魚。不過,身為禪者,過去我固可直斷這些說法的謬誤,但真實究竟如何,也還得親炙龍安寺才行。
親炙,就直接現前。我喜歡在傍晚關園前到龍安寺,這時遊客已去,枯山水就只枯山水,霎時情盡體露。有深刻坐禪經驗的人,到此也就能體得這枯山水正是禪定境界的直現,而它既是本心直照的外顯,自然就能讓你直見本心。
坦白說,同樣是庭園,同樣將有限事物圍於其中,也同樣具現人文之美,禪庭園與蘇州庭園卻是兩個世界,一邊是萬緣放下的當體,一邊是世情不遂的隱逸。而這樣的隱逸,當然無法求得生命真正的安頓,也所以,要談中國人的安頓,乃非得及於那在市廛、在真山真水間能遊、能隱的生命不可。
但即便如此,沒有不動的心鏡,又如何映照變動的萬緣?如何吞吐起落的雲霞?生命路上,「自己的枯山水何在?」我們也還是要時時自問的。
【2009/09/08 聯合報】@ http://udn.com/

2009年9月2日 星期三

純粹與極限的追尋─從衛夫人談起


純粹與極限的追尋─從衛夫人談起
蔣勳(畫家、藝評家)
說到「衛夫人」,可能只有讀過書法史的朋友聽過,她並沒有書法作品留下來,我們不知道她寫過什麼,也不曉得她的書法好在哪裡。她雖然沒有作品,可是有一個重大影響:她教出了中國書法史上最重要的書法家──王羲之。衛夫人留下的《筆陣圖》,就是「永字八法」的前身,在一般書法史的書籍裡,都找得到《筆陣圖》,可以了解衛夫人當年是怎麼教王羲之的。 文字不一定等於書法,寫字可能只是想傳達意思,文字用線條構架出來的結構,不一定能引起視覺上美的感動,也就是說,有一部分只是實用的功能。可是,如果我們看一個人寫的信,讀完了信,知道意思後,還會忍不住再讀,等多讀幾次,忘了意思,開始覺得,線條好漂亮,結構好漂亮,這時才叫書法。在看線條的美、點捺之間的美、空白的美時,書法的藝術性才顯現出來。
王羲之小時候,有老師教他寫字,我們也可能經由長輩或是老師來教寫字。記得小時候有個叫「九宮格」的東西,「九宮格」是用紅色的線條把方塊劃出九個空間。漢字的結構,筆劃的差別很大,有的可以多到三、四十幾劃,有的只有一個筆劃,可是都必須放到九宮格裡,達到平衡、對稱、和諧。如果把書法還原到最基本的結構,它其實是非常有趣的基本功的練習:在一個小方塊裡,把最少筆劃跟最多筆劃的字同樣放到九宮格裡,而且每個字所占有的空間感都是一樣。這點最有趣,因為即使是「一」,在九宮格裡也不會感覺太空,相反的,好像布滿了空間。這時,實跟虛之間,有很多互動。
點,高峰墜石我第一次看到衛夫人的《筆陣圖》時,也嚇了一跳,因為她留下來的記錄非常簡單,簡單到有一點不容易揣測。譬如說,她把一個字拆開,拆開以後有一個元素,大概是中國書法裡面最基本的元素——一個點。我們寫「永」,第一個就是這個點,這個點在很多地方都用得到。寫三點水偏旁時有三個點,不過這三點的方向跟長短都有些許不同。點在文字結構裡是重要的基礎,雖然說只是一個點,可是變化很多。譬如說我的名字「勳」字,底下有四個點,這四個點的寫法、方向跟輕重,可能都不一樣。衛夫人沒有教王羲之寫字,只教他寫這個點,練習這個點,她要他看毛筆沾墨以後接觸紙面所留下的痕跡,還講了四個字:「高峰墜石」。她要王羲之去感覺一下,懸崖上有塊石頭墜落下來,那個「點」的力量。這老師到底是在教書法,還是在教物理學的自由落體呢?我們發現衛夫人教王羲之的,不只是書法而已。
我一直在想,衛夫人可能真的帶這個孩子到山上,讓他感覺石頭,並從山峰墜落一塊石頭下去,甚至丟一塊石頭要他去接,這時「高峰墜石」的功課,就變成非常有趣。石頭是一個物體,有形體,用手去掂時有重量。形體跟重量不同,用眼睛看它是視覺感受到的形狀,用手去掂時則是觸覺。石頭拿在手上,可以秤它的重量,感受它的質感;在丟石頭時,它會移動並有速度,而此速度本身又有物理學上的加速度;打到地上會有與地面碰撞的力量,這都是這個小孩能感覺到的。
我不知道王羲之寫字時那個點,是不是跟衛夫人的教育有關。〈蘭亭序〉是王羲之最有名的作品,號稱「天下行書第一」,許多人都說裡面「之」字的點,每個都不一樣。他在東晉永和九年三月初三,跟四十七個人一起寫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覺得好舒服。〈蘭亭序〉是他醉酒後寫的一篇文章,他醒來後其實也嚇一跳,自己怎麼寫了這麼好的東西,之後嘗試再寫可能怎樣都不滿意。
當在刻意、有意識、有目的時,書法會有很多拘謹。像「一」字,我們可能每天都在用,一旦在喝醉時,「一」就變成線條,這才解脫了「一」的壓力——傳達字意的壓力。〈蘭亭序〉隱藏了一些有趣的故事,讓我們知道衛夫人為什麼不那麼關心王羲之的字寫得好不好,反而關心他能不能感覺石頭墜落的力量。如果童年時有個老師把你從課堂裡救出去,帶到山上讓你丟石頭,你大概滿開心的;然後老師再從中指出,對於物體與身體、重量、體積、速度等好多東西,會變成這個孩子長大後在書法上的領悟。其實這一課有很多空白,我不知衛夫人讓王羲之練了多久,時間是否長達幾個月或是幾年,才跳到第二課?
摘錄自《字在自在──三十位學者書法‧空間》天下文化出版
全文請見「狂草」演出節目單
蔣勳 漢字書法之美

http://www।ylib.com/hotsale/CalligraphyBeauty/excerpt3.htm

論炒飯 焦桐

論炒飯
論炒飯(上)
【聯合報╱焦桐】
2009.08.19 03:54 am

我每次在外頭吃炒飯,吃不到半盤,即看到泡在油水裡的米飯,這種油泡飯僅能用來謀殺仇家,生命誠可貴,自己千萬別想不開……
圖/徐秀美
珊珊念小學時,有一回在家裡開睡衣派對,邀了幾個同窗小女生來住,我感染了她們歡樂的情緒,無法閒著,剛好家裡有鳳梨,遂使用一整顆鳳梨作了原盅鳳梨炒飯──將鳳梨對切,剜起果肉,切丁;拌炒青豆、火腿丁、腰果、蝦仁等等食材。再將炒好的飯裝入略微烤過的鳳梨盅,撒上些許肉鬆。小朋友們忽然像餓狼,差點連鳳梨皮也吃掉。
坊間不乏教人家怎麼炒飯的食譜,卻總是缺乏想像力,光是圖片,每一盤看起來多長得很像,油光閃閃,蛋花錯落在一坨一坨的米飯蔥花間,格格不入似地。我對廚師們下重油炒飯頗為不屑,兩人份炒飯居然就倒入五大匙油,這叫哪門子鬼炒飯?不過是把飯泡在油裡加熱罷了。我每次在外頭吃炒飯,吃不到半盤,即看到泡在油水裡的米飯,這種油泡飯僅能用來謀殺仇家,生命誠可貴,自己千萬別想不開。
炒飯有著克難的意思,我的朋友方杞當年購置新屋,咬緊牙根,決定吃十年蛋炒飯,氣魄動人。的確,飢餓時面對一碗盛得滿滿的蛋炒飯,就像貧農面對豐收的穀倉。
炒飯還帶著寂寞的性格,完整而自足,不需要佐以其他菜肴,一般餐會也不將它列入菜單。往往是這樣:想獨自、快速而簡單地解決一頓飯,又希望能吃出點意思,走進餐館就點了一客炒飯。遺憾坊間鮮有餐館能炒出好飯。炒飯本小利薄,餐廳多不用心計較,間接使它成為最家常的料理。
炒飯因配料、炒法之異而變化無窮,諸如韓式泡菜炒飯、日式湯泡炒飯、印度咖哩炒飯、越南香辣魚肉炒飯、西班牙海鮮炒飯、義式野米炒飯、新疆的葡萄乾炒飯等等。新疆的葡萄乾炒飯採煸炒方式,用熟羊肉、葡萄乾、青椒、胡蘿蔔、洋蔥炒製,甜鹹合奏,色澤豔麗;西班牙炒飯是先炒再煮,將長米炒過,再加入配料和高湯煮熟;印尼炒飯搭配沙爹、蝦片,和當地略帶膠質的甜醬油,飯上再擱一顆半熟的蛋;潮州人歡喜用烏橄欖來炒飯,烏橄欖即鹹水欖,取其化滯效用,乃潮州口味加上泰式炒法的觀念所發展而出……
我愛吃的包括台味十足的櫻花蝦炒飯、粵式的鹹魚雞粒炒飯、南洋風的鳳梨炒飯。櫻花蝦只產於台灣的東港和日本的駿河灣,來台灣的遊客可知把握機會?
許多食物之所以美味,端賴食材的鮮度,所謂九分材料一分功夫;炒飯則相當程度得靠技術。頗有些大餐廳能作出好菜,炒出來的飯卻不忍卒睹。謝青返台,邀我在一家上海館子餐敘,確是名餐廳,湯包、炒河蝦仁都在水準之上;壞就壞在我突然想吃炒飯,於是加點了一客揚州炒飯。那盤炒飯連飯都沒炒勻,東一坨油黃,西一坨未沾到醬油的白飯,毛豆、香菇丁、香腸、蔥花扞格地攪在盤子裡,面對這樣的東西,忽覺剛才下肚的食物皆是欺瞞,四面八方洶湧起食客的嘈雜聲,感情受騙般,頓生感傷,胸中升起一種何必當初的懊惱。
我常在台大附近吃炒飯,有時逛書店,會想快速解決一餐,輒在「鳳城」吃臘味炒飯,或「大聲公」吃粵式揚州炒飯。有一天從騎樓下經過,忽覺觸目驚心。原來「大聲公」已拉下鐵門,不知去向,牆上歪歪斜斜噴了許多漆,語氣憤懣且帶著咀咒,痛罵店家惡性倒閉,避債中國大陸,令他出面還債,否則不得好死云云。我小心繞過滿地垃圾和蛋殼,竟有一種懼怖之感。那些蛋殼自然不是蛋炒飯留下來的。
不知何時開始?我們台灣人變得暴躁易怒,憤怒時習慣向對方丟擲雞蛋。罪過罪過。須知雞蛋是尤物,對付雞蛋的最佳手段是放進鍋裡,無論煎、煮、炒都很香,實不宜如此虛擲。我們的文化猶相當貧困,總是不太會將正確的東西擺在適當的位置。好比舌頭,是一種階級分明的器官,最高級的舌頭用來品味美食,和愛人接吻;次等的舌頭用來讚美上帝;最低賤是政客的舌頭,用來噴口水。
炒飯中最基本的配料是蛋,即使不再添加其他配料,蛋也能獨自擔綱,不辱使命。澳門機場貴賓室裡的食物少得幾近寒酸,卻有不俗的蛋炒飯,簡單,清爽,顆粒分明的白米飯上沾著均勻的蛋花,不油膩又飽含飯、蛋結合之香,我幾次過境澳門機場,總似聽見它在召喚,喚我趕緊進去填飽肚子,免受飛機餐荼毒。
我曾經走進一家知名的寧波館子,整面牆壁龍飛鳳舞著名人們的簽名式,想來大家都欣賞這館子的手段。我點了一客炒飯,奇怪那盤飯是用蛋先炒過再淋上膾料,分不清是炒還是膾?我望著眼前這盤怪異的飯,不知該動筷子還是湯匙?只知鹹得要命,連菜肉餛飩湯也是死鹹。
在台北,「儂來」的烏魚子炒飯是我較認同的炒飯美學,它結合了松子、東港烏魚子、宜蘭蔥,飯粒分明,不油膩,香味驚人,帶著華麗感。
我走過的城市以香港的炒飯最靚,許多酒樓、茶餐廳都供應炒飯,五花八門,如尖沙咀金域假日酒店「龍苑」中餐廳的「南ㄚ島蝦醬蝦仁炒飯」,鬆、爽、清、彈牙,嘗過即留下深刻的思念。此飯曾獲香港「美食之最大賞」炒飯組榮譽金獎,選用鹹度較溫和的南ㄚ島蝦醬,再加酒和糖調味,另以蝦仁和蝦乾作配料,頗有三蝦同堂的意思。這類炒飯皆鼓猛火快炒,飯粒鬆爽彈牙,口味偏重,透露一種特殊的鑊氣。
很多人談到廚藝時自嘲說:「我只會炒飯。」連蔣介石都曾下廚炒飯給宋美齡吃。高雄餐旅學院陳嘉謨教授的《炒飯72變》除了各式炒飯食譜,更有意思的是提供炒飯吃不完時的變化方式,諸如烤成三角飯糰,或煮為鹹粥、蒸竹筒飯、捲壽司、酥炸飯丸、起司焗飯。
炒飯易作難工,一個廚師的手段如何,視其炒飯便能分曉。市面上的炒飯多粗製濫造,吃不到好的炒飯,只好親自研發。幾年來,我對炒飯已略有心得,可提供同好參考,就以鹹魚雞粒炒飯為例。
炒飯像作詩,騙不了人的,看一眼、吃一口即知好歹。我們讀小說、散文之初,即使有點陳腔濫調,也不敢遽下論斷,總要讀到一半以上,才見優劣。詩作就不然,不會前面一兩行作得很糟,後面突然變成佳構。
一盤好的炒飯像一首意象準確的詩,有效召喚飢餓感。炒飯是基本功,一個能炒出好飯的廚師,等於具備深厚的內力,有什麼功夫他學不精湛?
首先,炒飯不意味著剩飯再利用。我們用隔夜飯來炒,卻往往被誤會成昨天沒吃完的剩飯,這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未把握炒飯的精神面貌。將煮好的飯送進冰箱冷藏,目的是再蒸發水氣,使飯粒更乾燥、結實;此外是溫度差所催化的彈牙口感,蓋寒冷的飯粒邂逅極熱的鍋,會產生雀躍的激情,一粒粒在鍋裡跳著舞,使炒的過程即充滿視覺美感。


論炒飯(下)
【聯合報╱焦桐】
2009.08.20 03:45 am

炒飯很簡單,較繁瑣的程序是前置作業。預先將所有食材切得如米粒般大小,此處刀工講究的是秩序,如傳統詩之要求格律……
圖/徐秀美一盤高明的炒飯絕不能馬虎將就,從米的選擇、淘洗即須講究。蓬萊米黏、軟的質地不合適炒飯,最好選用再來米,取其黏性小、顆粒分明;其次如印度、泰國的長米也行。若一時只有蓬萊米可用,也不必沮喪,唯煮飯時先降低米和水的比例為0.9:1,煮熟後只取上層的飯來炒。
再來米須迅速淘洗,迅速倒棄洗米水,避免米糠味滲入米內。淘洗清潔後,瀝乾,再送入冰箱,充分揮除水分,這樣才能精準控制米飯的軟硬度;蓋炒飯成功的關鍵在於使用的飯,而煮飯成功的關鍵即在水分的把握。
煮飯體現剛柔相濟之道。飯煮熟了,先以飯杓輕輕翻拌,使米飯散發多餘的蒸氣,並令其自然冷卻。
炒飯通常會加蛋──先將蛋略炒再加進飯裡,帶著同床異夢的況味;這是笨方法。我的策略和梁實秋一樣:先將蛋打勻傾入飯裡,務使每一粒米充分吸收蛋液,這樣炒出來的飯看不到蛋,卻飽含蛋香,耐於咀嚼。
浸泡蛋液的飯須冷藏,以維持鮮度。至於炒料,口味因人而殊,我個人偏愛的鹹魚為澳門「棠記」的馬友魚,和馬來西亞的油浸梅香馬鮫魚。這是日常消耗品,每次我去澳門和馬來西亞,總刻意多補充一些貨返台。馬友魚的鹹味表現為一種腐香,剛蒸的時候,滿室揮之不去的臭氣,經過去骨、油泡,下鍋之後卻瞬間化腐朽為神奇,異香誘人饞涎,像一則鼓舞人心的勵志故事。不僅炒飯,這種鹹魚像極了睿智的幕僚,能力超強卻從不功高震主,從不強出頭,安安分分扮演著最佳配角,搭配什麼就香什麼──炒青菜,使青菜雍容華貴;蒸鮮魚,使鮮味充滿了戲劇性張力;若用來煨肉,會使一塊平庸的肉,有了不俗的氣質……
炒飯很簡單,較繁瑣的程序是前置作業。預先將所有食材切得如米粒般大小,此處刀工講究的是秩序,如傳統詩之要求格律,食材須切割得整齊畫一,這不僅影響觀瞻,更要緊的是令其受熱程度相同,口感和諧。
炒飯前先爆香辛香料備用。雞肉最好選用上腿嫩肉,切粒,過油泡熱後,將鹹魚切碎拌炒,飯即可下鑊。飯下鍋前須攤開推散,以免炒糊。
優秀的炒飯不能看見油水。油水是累贅的修飾,像疊床架屋的形容詞和副詞,徒然干擾意象,破壞效果。炒飯只有在剛開始爆香辛料時需要用一點油,之後完全不必加油,翻炒米飯時若覺得鍋內太乾,則在鍋沿灑一點點水、酒即可。飯快炒好時視個人口味加入辛香料,稍微拌炒即搞定。
炒,是中華料理獨特的技藝,基本精神是以大火、熱油迅速翻鍋拌炒到食物飽滿光潤、清鮮軟嫩的效果。這種手段乃從煎發展出來,後魏.賈思勰《齊民要術》載「鴨煎法」就是將肥嫩鴨肉細剉,加蔥白、豆豉,炒到極熟,加辣椒薑末吃。宋代以降,炒法已是烹飪中廣泛運用的技巧,《東京夢華錄》、《夢粱錄》、《吳氏中饋錄》都頗有記述。
炒法大抵可分為生炒、熟炒、清炒、滑炒、煸炒、軟炒、湯炒、水炒、小炒、抓炒、焦炒。我研發的炒飯勉強可歸屬熟炒和軟炒兩路的綜合,又不完全像,因我並不勾芡,未糊澥原料。熟炒是將熟製品經刀工處理,以少油炒成,此法能進一步排出原料內的水分,進而吸收調味料,所以口味濃郁;而軟炒的原料須加工成細粒或茸狀,澥液後再炒。
如果實在猴急,等不及用冷飯炒製,得使用剛煮好的飯時,則避免使用平底鍋,須用深鍋,以大火滑炒、翻炒。
如果不是那次吃到冷掉的咖哩豬排飯,我還算常吃「美觀園」的蛋包飯。那天中午,添茶水的服務員誤將茶倒進炸天婦羅而沒有任何歉意,我已經很不爽了,端上來的豬排飯所澆淋的咖哩竟是冷的。這家老店是徹底本土化的日本料理店,餐館已經蓋矗立起兩棟對望的樓房了,猶帶著濃濃的台灣路邊攤氛圍,生猛有力,其蛋包飯裡除了大量的番茄醬,還有幾條醬黃瓜。來到門口,服務員以口齒不清的日語大聲喊「歡迎光臨」,喔,原來是日本料理店。
蛋包飯的蛋一定要煎得柔軟,吹彈得破的程度,才算高明。日本人擅長製作蛋包飯,伊丹十三的電影作品《蒲公英》最令我垂涎的,除了拉麵,就是那盤蛋包飯了。丐幫高廚為了滿足那小孩對蛋包飯的渴望,偷溜進大飯店的廚房裡:那場戲像色彩的魔術,流暢的運鏡描述熟練的技藝,逗趣的動作和配樂,均勻沾著番茄汁的飽滿飯粒,冒著熱煙;丐幫高廚在平底鍋內搖煎蛋液,迅速將半熟的金黃蛋皮,披風般披上橘紅的炒飯上,蛋皮崩裂,蛋液流瀉而下,香味躍動在我的想像中。
我難忘這部電影裡的另一個場景:中年男子趕回家,在年幼的兒女面前,拚命搖醒彌留中的妻子,焦急中充滿了不捨,遂大聲咆哮妻子起來炒飯,全家人都還未吃晚餐哩,你怎麼可以睡著?你怎麼可以閉起眼睛?責任感終於逼他的病妻站起來,在全家人驚詫的眼光中,蹣跚走進廚房,拚盡全力作出生命最後的蛋炒飯。她的丈夫兒女含淚咀嚼,認真品嘗媽媽的味道。
炒飯,像一首流浪者之歌,總是帶著孤獨的況味。一個人吃飯,不會點一桌菜肴,最簡單便捷的莫如炒一盤飯。中央大學門口有一座高爾夫球練習場,我回家前有時先去揮揮桿,肚子餓了,球場對面就是「新陶芳」,這餐館的蝦仁蛋炒飯無疑是我最常吃的炒飯,我吃飯時,常低頭尋思剛才擊球的問題。
其實我一直酷愛激烈運動。剛開始,我有點逼迫自己選擇這項相當不耗體力的運動,是希望在可怕的忙碌中能暫時喘息,讓快速節奏的生活透透氣,散散步。我在擊球時往往不自覺想令球飛得遠,遂不自覺握緊了球桿,揮桿時反而缺乏力道。有人說過:「握緊拳頭時,好像抓住了許多東西,其實連空氣都沒抓到。」我的生活為什麼那麼久沒有了詩?這幾年,大概太急切想抓住某些事物了,難怪總覺得不實在,也不快樂。
學校的鐘聲又響了。這家餐館的蝦仁蛋炒飯味道很一般,卻陪伴我的教學生活,和擊球光陰。


慢慢讀,詩/一首詩的進行
【聯合報╱席慕蓉/詩】
2009.08.27 04:21 am

西夏黑水城內,2007年。席慕蓉/攝影
一首詩的進行在可測與不可測之間
(譬如赴約 有時舟車順暢而又靜定 有時 卻是在出發之後 才能察覺 踏上的 怎麼會是一條全然陌生的路徑)
彷彿已經超越了我們自身的種種認知 超越了悔恨和悵惘或者寂寞 或者憂傷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荒蕪遠方 有光卻是難以辨識的微弱光芒「俱往矣!」「俱往矣!」耳旁 不斷有聲音低低向我提醒彷彿要攔阻我的前行可是 那已經逝去了的一切時刻不也都曾經分秒不差地在我們的盼望和等待之中 微笑著一一翩然來臨不也都是 曾經何其真實貼近可觸摸可環抱的擁有即使成為灰燼 也是玫瑰的灰燼即使深埋在流沙之下也是曾經傲人的幾世繁華
(生命曾經燦放如花 如一季又復一季永不結束的盛夏 因而 今夜的我 並非再多有貪求)
我只想知道是什麼 還在誘惑著我們執意往詩中尋去而出現在燈下的這些散亂的文字究竟 又是由誰在控制
意念初始如野生的藤蔓 彼此糾纏是忽隱忽現的鹿群 挪移不定我摸索著慢慢穿過那些被迷霧封鎖住的山林深處聽見溪澗輕輕奔流跳躍的聲音我的詩也逐漸成形 終於來到了皓月當空的無垠曠野才發現在字裡行間等待著我的解讀的原來是一封預留的書信是來自遼遠時光裡的一種 彷彿回音般的了解與同情
(直指我心啊 天高月明 曠野上 是誰讓我們重新認識 並且終於相信了 那一個 在詩中的自己)
據說 潮汐的起伏是由於月光岩岸的剝蝕 大多是來自海浪而我此刻腳步的遲疑蹣跚 以及心中欲望的依舊千迴百轉能不能 也有個比較簡單的答案
是否 只因為愛與記憶 曾經無限珍惜才讓我們至今猶得以 得以執筆?
【2009/08/26 聯合報】

殘山惡水行─莫拉克風災後

慢慢讀,詩/殘山惡水行─莫拉克風災後
2009/08/22
【聯合報╱陳義芝】
死者已難回首
你要對生者說什麼
說那是無可奈何的天災
說緊急應變中心已經成立
沒有絲毫延誤毋需外國援助
還是說
我不是終於來了嗎
請保持冷靜
誰敢問殘山
如何保持冷靜
當高冷的果蔬茶園觀光民宿
在山嶺如蕈蔓生
地球暖化氣候極端走險
土石流捉迷藏般
往山下奔竄
養護我們的森林
哪裡去了
如何保持冷靜
誰敢問惡水
當居民日漸阻絕河谷梯岸
刁民日益竊據溪床邊坡
奸商盜了林又盜砂引來商機
分食掉一千億防洪預算
官府只肆意築高河堤
忘了河流的身世是由
大禹書寫李冰父子
一起疏濬
你要對生者說什麼
死者已難回首
從今爾後人難與天爭
莫讓家園如攔砂壩
災民如漂流木莫讓不完整的屍塊
在野地黯紅的血水在土裡
莫讓災民渴望衣食盼到的卻是
屍袋渴望救援看到的卻是
政客弄人的鏡頭
徒使救災英雄
無辜而死
無辜,與急湍肉搏的是
第一線救難的義工
斷訊的山村
是在泥淖裡開挖遺體的部落
國軍子弟和異域伸出的援手
是佛陀派駐世上
比體制更切實際的管道
比遲鈍更多感動的心
比冷漠的執事者早一步的警覺
比無能的領導多一肩的
膽識魄力
你看,霧台甲仙六龜桃源
太麻里阿里山還有那瑪夏
原是多麼美好的家園啊一時
都染上了創傷症候群
小林村逝去五百人剛做完頭七
弱智的官員仍是那個調
頭戴著眼罩的戲碼仍上演
哀、哀、哀
選票被收買國土勘查的數據被暗藏
這是台灣最危險宿命的
土石流
寫於二○○九˙八‧十六深夜
【2009/08/22 聯合報】

親愛的那瑪夏

慢慢讀,詩/親愛的那瑪夏
【聯合報╱杜十三 (文化大學駐校詩人藝術家)/詩】
2009.08.24 06:34 am

親愛的那瑪夏
妳那樣風情萬種的容貌與身軀
怎麼才一夜的狂風暴雨
就已經碎裂
屍體埋在滾滾的土石流中
必須用鋼鐵製成的手去挖
才能挖出妳潮濕而散亂的影子
趁著雨歇
我把妳的心、肝、頭顱
和兩截皮肉、骨頭在岸邊風乾
抱著妳到附近安全的洞穴裡
用我冒險帶來的縫紉機企圖把妳縫合
.
親愛的那瑪夏
縫紉機一直抽搐哭號著……
十多年前我到過妳們的村裡作客
我飲過妳們不醉的小米酒
賞過妳們用手可以觸及的星光
洗過妳們如薄紗的清泉
聽過妳們敲擊深谷的歌聲……
那樣的世外桃源
如今卻轉眼成為布滿滾滾土石的地獄
.
親愛的那瑪夏
在沒有地獄的記憶時
你的族人曾經告訴我
必須用詩與眼淚編成的細線
才能縫補傷口
詩與眼淚我都帶來了
妳的傷口我也縫過千遍
可是你的全身卻仍然布滿傷痕
沒有微笑也沒有歌聲
.
親愛的那瑪夏啊
歌聲已經凝固成為亂石
對岸的高台有狼煙升起
我也仿照用詩稿在岸邊燒起一堆煙火
企圖引起上帝注意
下來救妳 復原成昔日美麗多情的那瑪夏
.
註:那瑪夏,高雄六龜鄉附近的一個原住民村落,山水明媚,風景秀麗,村民熱情好客,喜歡唱歌、喝酒、跳舞,過著與都市、平地不一樣的生活,可說是世外桃源,從未有土石流的重大災情。這次莫拉克颱風卻將其徹底夷平,只剩土石流占領一切,居民死傷無數。
【2009/08/24 聯合報】

千年青花瓷 尋回景德鎮被遺忘的美麗



千年青花瓷 尋回景德鎮被遺忘的美麗
【聯合報╱本報記者陳宛茜】
2009.08.23 02:24 am

景德鎮四名瓷之一──青花瓷。圖/聯合報提供

古代被視為禁地的景德鎮御窯場,如今成為重要的觀光景點。記者陳宛茜/攝影
景德鎮市文化局辦公室裡,研究員正像拼拼圖一樣,一片片拼湊青花瓷的碎片。
千年前,這裡是御窯廠所在地。宋景德元年(1004年),宮廷詔令此地燒製御瓷,底款皆署「景德年制」,景德鎮因此得名。從元代到明清,歷代皇帝皆派員到景德鎮監製宮廷用瓷,設瓷局、御窯廠。
瓷器幽魂 出土重新拼湊
方文山作詞的「青花瓷」裡,青花瓷是中國古典女子的化身,清麗典雅、完美無瑕。青花瓷的「完美」得來不易,明朝洪武至成化年間,景德鎮官窯生產的瓷器必得經過瓷官細細檢視,稍有瑕疵便當場敲破、埋入土中。因此送到皇帝眼前的瓷器是「百中選一」、精品中的精品。
1980年代,這些埋藏在「瓷器墳場」裡的千年幽魂挖掘出土,上億片的瓷器碎片,送到景德鎮市文化局,等待受過訓練的研究員重新拼湊。拼好的成品經過修復,歷史價值高者便會到送到「龍珠閣」博物館陳列。
景德鎮以四大名瓷著稱於世─青花、粉彩、玲瓏、顏色釉。青花瓷尤其名號響亮,還把景德鎮帶進世界地圖。
景德鎮 美好中國的象徵
創於唐代的青花瓷,元代因為加入新材料高嶺土,技藝達於成熟,高嶺土的發現地即是景德鎮旁的高嶺村,景德鎮青花瓷至此成為中國瓷器的主流。明代鄭和七下西洋,大量青花瓷隨「寶船」遠走四方、揚名四海。
一般咸認,「瓷」在此時成為「中國」的代名詞,兩者的英文都是「CHINA」。景德鎮原名「昌南」,發音近似China,景德鎮人深信,正因景德鎮青花瓷大量流傳到海外,才使得瓷(China)成為中國的代名詞。
18、19世紀,擁有一件「白如玉、薄如紙、聲如磬、明如鏡」的景德鎮瓷器,是許多歐洲貴族的夢想,景德鎮成為歐洲人心中「美好中國」的象徵。當時模仿青花瓷最成功的山寨版代表─荷蘭台夫特,被稱為「歐洲景德鎮」。
法藍瓷 模仿景德鎮起家
談到這段歷史,法藍瓷總裁陳立恆無限感慨,「我跟皇家哥本哈根瓷器的總裁見面時,他第一句話就說,我們公司是從模仿景德鎮的瓷器起家的!」時移事易,如今山寨版「扶正」成為世界名牌,景德鎮卻埋入歷史的煙塵中。
1949年之後,景德鎮「御窯」轉型為計畫經濟下的陶瓷「工廠」。90年代,景德鎮陶瓷業全面虧損,大量工人走上街頭抗議。曾是「美好中國」化身的景德鎮瓷器,在中國反成「廉價品」的代名詞,國務院甚至把「瓷都」的頭銜頒給廣東潮州。
「文化產業最需要的是『品牌』!」景德鎮市委書記陸愛民分析,「景德鎮」是最早在世界打出名號的中國名牌,計畫經濟制度卻摧毀了它講求獨特、追求藝術性的品牌性格。
品牌精神 滿城是藝術家
2004年在此設立法藍瓷工廠的陳立恆感受最為深刻。他在中國銷售法藍瓷時,不敢打上「景德鎮」三字。但當法藍瓷要跟法國瓷器品牌合作時,法國卻希望他能打上「Jingdezhen(景德鎮)」,國內外形成強烈對比。
在文創風潮的浪潮下,景德鎮努力找回遺失了半世紀的「品牌精神」。當年由「御窯」變身的陶瓷「工廠」,如今再打散、轉型為「藝術家工作室」。陸愛民表示,景德鎮現有一萬個藝術家工作室,「全城都是藝術家!」
「風火仙師來了!」古窯民俗文化博覽區裡,鞭砲劈哩趴啦地響。原來其中一座古窯正準備開窯,舉辦祭拜窯神的儀式。
窯神童賓 瓷工唯一留名
窯神童賓,是明朝萬曆年間景德鎮的瓷工。當時負責監造瓷器的太監潘相,對瓷工相當殘暴。製作一個防火的龍缸時,潘相百般挑剔,童賓憤而投入燒瓷的烈火中,被製瓷業封為窯神「風火仙師」。
「童賓是千年來,景德鎮御窯廠工人中唯一留下名字的!」景德鎮陶瓷民俗博物館副主任祝松星表示,封建時代「御窯」是神秘禁地,陶工如何生活、工作,沒有留下任何記載,迄今仍是歷史學家亟欲解破的歷史之謎。
連續劇青花 勾起製瓷興趣
到了現代,瓷工/藝術家的製陶過程,卻成為文創產業重要的一環。不久前港星趙雅芝主演的電視連續劇「青花」與「大瓷商」,勾起觀眾對景德鎮製瓷過程的興趣。景德鎮的古窯、現代藝術家的工作坊,如今都成為重要參觀景點。
就連法藍瓷也有意學習國外的陶瓷名廠,開放工廠給遊客參觀,形成另一種「工業體驗之旅」。有趣的是,當年御窯打破瓷器瑕疵品的過程和「陶瓷墳場」,在法藍瓷工廠中也可以看到,歷史彷彿重新輪迴。
景德鎮的千年風華,就像這些青花瓷碎片一樣,等著被重新拼起,重新受到世人的注目。
【2009/08/23 聯合報】

凝固的音樂,流動的建築

建築八卦陣/凝固的音樂,流動的建築
【聯合報╱本報記者陳宛茜】
2009.08.23 02:24 am

歌德說,「音樂是流動的建築,建築是凝固的音樂」。普利茲克建築獎得主札哈哈蒂的最新作品,彷彿是這句話的印證。
7月舉辦的英國曼徹斯特國際藝術節,邀請札哈哈蒂設計一處臨時性的室內樂演奏廳,供人聆聽音樂之父巴哈的室內樂作品。這座壽命不到一個月的臨時音樂廳,卻為札哈贏得極高的評價,甚至被視為她迄今最美的作品。
整座音樂廳是鋼構,表面卻覆以半透明的織物薄膜,像一條白色的絲綢螺旋般展開,從上往下看宛如一個白色的貝殼,製造視覺不斷擴展的效果。
中間則放置黑色的觀眾椅,黑白形成強烈對比。札哈形容這種充滿禪意的設計,「像白色蠶繭一樣將聽眾包起來,讓他們親密、深刻地感受空間與音樂的力量。」
這些翻動的絲綢看似隨興,札哈設計時,卻將其所形成的音響效果以電腦做精密的分析、處理;當樂團演奏時,白色絲綢隨音符翻動,彷彿凝固的音符在聽眾眼前流動。那一刻,音樂由無形化為真實。自認是古典樂迷的札哈認為,這個建築「與巴哈繁複、嚴謹的賦格曲音樂相互印證」。
這座音樂廳完成許多樂迷的夢想。其實在札哈之前,音樂廳的設計已經走入一個全新的「異想世界」。
諾曼佛斯特為倫敦設計的音樂廳The Sage Gateshead,外型彷彿一隻蠕動的蠶。李伯斯金為愛爾蘭設計的大運河歌劇院,像一個不規則多邊形的飛碟斜插進土地裡。札哈設計的廣州歌劇院,被大陸媒體形容為「江邊的兩塊灰黑石頭」。
庫哈斯設計的葡萄牙波多音樂廳,則可能是建築史上、最醜也最美的音樂廳。它的外型像是一個長方體被削去底部的四角,不僅顛覆傳統美學,與市容也格格不入。
紐約時報建築評論家奧羅索夫,卻認為波多音樂廳「可能是百年內最經典的音樂廳建築」,其成就足以與洛杉磯迪士尼音樂廳媲美。關鍵在於庫哈斯對聽眾的尊重。
波多音樂廳被削去的四角,其實是為了形成供公眾使用的半露天公共空間。庫哈斯更特意在外部設置多個入口,引導民眾通往內部可供公眾使用的空間,觀眾還可從牆上小孔看見演奏廳內音樂家排演的情形。庫哈斯讓沒有買票的民眾,也能盡情享受音樂廳的音樂與空間;難以恭維的外型,也可視為打破音樂廳予人「高貴」形象的手法。
位於台北的「北部流行音樂中心」,已在本周展開國際競圖,預料將是大師競技的舞台。這座新世紀的音樂中心將會是何等模樣,格外教人期待。
【2009/08/23 聯合報】

張小虹:穿衣與不穿衣的地下王國

張小虹:穿衣與不穿衣的地下王國
【聯合報╱張小虹(台大外文系教授)】
2009.08.19 02:01 pm

張小虹當代法國漢學家余蓮寫過一本小書,叫《本質或裸體》,透過古希臘與古中國的哲學對話,企圖回答一個有趣的問題:為何中國藝術沒有裸體繪畫或雕塑?他給的答案很簡單:西方的「形式美學」視裸體為抽象理念的具現,而東方的「能量美學」卻將身體化為氣韻生動的衣飾,因而在波提伽利《維納斯的誕生》中的女神,赤身裸體、玲瓏有致,而在顧愷之《洛神賦》中的神女,卻只能「彷彿兮若輕雲之閉月,飄飄兮若流風之迴雪」般大化流行。
而現正在歷史博物館展出的「微笑彩俑:漢景帝的地下王國特展」,卻是號稱兩千年前「東方維納斯」的考古大發現。一九九○年因開挖西安機場高速公路而意外被發現的漢陽陵,出土了數以萬計的彩繪裸體陶俑,一時間全球譁然。但這「裸俑之謎」很快就找到了解答:此乃西漢嶄新的「著衣式」陶俑,先模製焙燒成粗胚,再將顏面軀幹著色後烘烤,接下來組裝上雕好的木製胳臂與手,最後再穿上絲綢衣服或皮革鎧甲。此「著衣式」漢俑比「塑衣式」秦俑(把衣著配飾一併模製焙燒成俑身的一部分)更為先進,但因年代久遠,木製手臂與絲綢皮革衣飾早已腐朽,只剩下目前可見赤身裸體、沒有雙臂的陶俑。換言之,漢陽陵陶俑不是沒穿衣服,而是所穿的衣服早已化為塵土。
但這「裸俑之謎」的揭曉,卻似乎只回答了「穿衣沒穿衣」的疑問,卻未能回答圍繞在「裸俑之謎」中另一個極度啟人疑竇的問題:為何這些裸俑都如此平板修長,頭大身小,第二性徵或隱或顯,卻又幾乎都沒有腰、沒有臀、沒有身體曲線呢?這究竟是西漢人的「寫實」身體還是「寫意」身體?而有趣的是,這些沒有穿衣服的「裸俑之謎」,卻似乎必須從同樣自漢陽陵出土的另一些穿了衣服的陶俑身上找尋。
那些「塑衣式」的漢俑,不論男女、尊卑或文武,皆穿著當時盛行的「三重曲裾深衣」,此形制乃承續春秋戰國時代「衣裳相連、被體深邃」的「深衣」式樣,衣袍不開衩,但讓左衣襟加長成三角形向右側邊圍裹,緊窄合身,下襬呈喇叭狀掩足曳地,以凸顯身段的纖細修長。此對瘦長身形的文化理想投射,又可以回溯到楚文化的影響(漢高祖劉邦來自楚地),所謂「楚王好細腰,國人多餓死」,但西漢「曲裾深衣」的「細腰」,不是西方花瓶式的塑腰,而是上寬(層層衣襟相疊)下寬(下襬開展)中直(緊裹纏繞,腰寬繫於臀部或下襬)。故今日所見赤身裸體的陶俑,既是「著衣前」也是「著衣後」,既要預留加上整體衣飾與鎧甲後的比例,也要以身體「再現」衣飾文化的理想。
莫怪乎西方服飾史學家總愛說,藝術傳統中的裸體都是穿了衣服的,女人穿塑腰衣時,同時代繪畫中的女人裸體就特別豐胸細腰,女人穿臀墊時,雕刻中呈現的女體臀部就特別圓碩飽滿。而沒有裸體傳統的中國,對此說法原本難以置喙,但在意外出土也意外成為裸體的漢俑身上,我們還是看見了「裸俑」身上的衣服,如何早已直接形塑在平板修長、無腰無臀的陶體之上,即便那實體的衣飾早已灰飛湮滅。
(本文原刊於8月17日聯合報名人堂)
【2009/08/19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