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24日 星期四

三少四壯集-羊酪與蒓羹

三少四壯集-羊酪與蒓羹
2009-09-25
中國時報
【蔣勳】
 北方豪族的「羊酪」與南方文人的「蒓羹」在《世說新語》裡交鋒了一次,故事被歸類在〈言語〉一項,或許是以為陸機回答得犀利有機智。我想也可能是陸機太想念南方故鄉了。
 翻出魏晉人的帖,每天讀幾幅,一帖簡短幾行,文字不多,可以反覆閱讀。王羲之的帖多在三十字上下,「平復帖」長一點,也只有八十幾個字。這些簡短的書信手札,本身並沒有談太多的事,與家國天下都無關,與歷史也無關。但是讀帖有趣,常常在絃外之音,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簡單一封書帖,反覆看,越來越多線索,很像讀《世說新語》,無頭無尾,忽然來一段。初看的人常常摸不著頭腦,多看幾次,許多零散的片段,彼此呼應串聯,像玩拼圖遊戲一樣,慢慢拼出一個魏晉時代人與歷史的風神笑貌,卻比正史還要真實貼切、耐人尋味。
 我的住處一直掛著臺靜農老師一幅隸書的對聯──「爛漫晉宋謔,出入仙佛間」。臺先生用力於漢「石門頌」摩崖書法甚深,筆勢迴盪蒓結,如古藤攀岩,力度勁歛頑強,常常吸引來小坐的朋友注視。我卻喜歡這對聯的意思,喜歡「爛漫」兩個字的燦爛卻又似乎漫無邊際、漫不經心,像春夏時花開「爛漫」,原來沒有刻意目的,開成一片,自有一種風景。「晉」「宋」是南朝,那個紛亂充滿政治鬥爭的年代,卻有一批文人在爛漫的風景裡嬉謔笑鬧,彷彿拿血淚斑斑的歷史事件當下酒的菜。他們的「謔」或者可笑佯狂,卻也充滿不可知的悲憤辛酸慘楚。他們彼此相互戲謔,他們也戲謔世俗,戲謔禮教,戲謔正經八百的知識與權力,戲謔歷史,戲謔自以為有價值的生命。他們談玄,談虛無,談生命終極的放任豁達,出入於仙佛之間,不屑也不拘泥於迂腐瑣細無生命力的儒教。
 因為讀帖,帖旁就常常放著《世說新語》,寫帖的人的名字,帖裡談到的人的名字,都會在《世說新語》裡出現,仍然是若有若無、若即若離。
 讀「平復帖」,自然會找《世說》裡有關陸機、陸雲兄弟的條目來讀。
 《世說》〈言語〉一卷裡,陸機剛從故鄉吳郡華亭(今天的上海)北上洛陽,拜見當時晉武帝的女婿王濟(武子)。王濟是當時北方政權的當紅人物,又是皇室親信,見到南方亡了國前來求官的陸機,有點不客氣。出身山西晉陽的王濟喜歡吃羊奶酪,接見陸機的時候面前擺了大碗羊奶乳酪,對陸機說:──卿江東何以敵此?──「你們南方也有東西比得上奶酪嗎?」
 陸機回答說:「南方有千里湖的蒓羹,沒加醃豆豉(鹽豉),就比得上了!」
 讀「平復帖」的時候翻看這一段,可以會心一笑。
 我在法國讀書,法國朋友也常自豪他們上面長有綠色黴苔的羊奶乳酪,氣味如人體隱私處久不洗滌的濃郁臊臭。這東西極貴,主人誠心才拿出來待客,當然不會有當年王濟的心思。但是主人問一句:「你們台灣有這東西嗎?」心裡還是會敏感,加上鄉愁抑鬱,也許就會像陸機一樣充滿較勁之心地回答說:「我們赤崁的虱目魚腸,不加醬料就比這好吃了。」
 也許是亡國北上遠離故鄉的陸機多心了,王濟或許只是誠心待遠客,端出了北方最珍貴的羊奶乳酪,卻引起了陸機的家國之思。
 《世說新語》裡常會讀到南方文人的感傷,大概也因為那不可言說的感傷,日積月累,形成性格裡一種揮之不去的「謔」的玩世不恭吧。
 北方豪族的「羊酪」與南方文人的「蒓羹」在《世說新語》裡交鋒了一次,故事被歸類在〈言語〉一項,或許是以為陸機回答得犀利有機智。我想也可能是陸機太想念南方故鄉了。我在法國其實很嗜吃羊乳酪,但是鄉愁一來,心神徬徨恍惚,味覺記憶裡就都是赤崁廟口清晨的虱目魚腸。
 「平復帖」中也許有陸機魂牽夢繫的江東「鹽豉」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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