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8日 星期三

王文興的古典

王文興的古典
2009-10-29 中國時報 【林國卿】
 以「家變」和「背海的人」享譽文壇的小說家王文興,以深具實驗性及創新性的文字風格,榮獲本年度國家文藝獎,肯定其將漢文表達推向高峰,對當代文壇影響深切。在文學道路上,他強調「精寫」和「慢讀」,近年尤其提倡中國古典文學,從細小的字句文本結構中,發掘豐富的世界觀及人生觀。本文即是作者近年聆聽王文興講學的感受述懷,也是對於王文興「鼓勵大家重拾中國古體文學」的熱烈回應。──編者

 我讀大學時聽過王文興教授的課,講的是《聊齋》與馬拉末的《魔桶》。那時我是旁聽生,始終沒敢接近王文興說話,如此擦身而過,竟過了三十年。

 約在二年前,我第一次跟他講上話,甚至重回台大去聽他講課。漸漸與他說話次數多了,才真遺憾,認識他,太慢了。

 我與王文興見面,都是在書店,不是約好的,聊個半小時算多了。我夜晚常去逛書店,他則是與夫人用完晚餐也進書店翻書。我們想到什麼就聊什麼。每次短短半小時,他告訴我的大都是中國古典文學與中國古典藝術,我於是私下累積記了下來。

 最近一次,在書店遇見,王文興買了一冊《趙孟頫千字文》,正在結帳,他把書帖捧在手裡,翻給我看,說這是難得的版本。我問他,想過提起毛筆寫字嗎?他回說,不會不會,只是這樣讀讀帖就很夠了。

 我記得他在隨筆裡,是這樣說書法的:「書法也包括了所有的音樂,甚至是首交響樂。因為書法也是流動的藝術──時間的藝術。」又說:「草書和抽象畫簡直是速度的藝術。」所以他讀帖,是在聽音樂,聽時間的流動聲?

 他曾經與我說過,他從西洋美學走一趟下來,回到中國藝術來看,書法與篆刻,可能是外國人永遠跟不上,學不來的。

 那時我主編一本刊物,推出篆刻專輯,介紹了鄧石如、吳昌碩、齊白石的篆印。出版後,王文興看了,傳真告訴我:「鄧石如左邊一章『欲將八法……』我未見過,佳甚。吳昌碩『吳俊卿……』一章,應大一倍,原是吳的傑作。白石諸印應有更佳者。他有些印病在太整齊,太機械。晚年許多不為人喜的破字印(陰文)應是上作。」短短幾字,足見他平日對篆刻藝術的專注。他一再強調「篆刻藝術是一門獨立的藝術領域,不附屬於書畫」。

 另有一夜,王文興繼續說篆刻:「它與建築美學都有關係。印章講究的是空間、講結構、講設計,幾乎是建築設計的具體而微。不說建築技術與篆刻技術,單說美感藝術,二者是有某些相通的要求。甚至珠寶設計也一樣,須在方寸間,排列出美感。」

 書法與篆刻之外,王文興最在乎的恐怕是今人太忽略中國古體文學,他頗是責怪五四白話文運動把文言文說得一文不值。他說,「五四之後,幾個白話文寫得好的,不都是古文底子很好!」他推崇郁達夫、豐子愷的白話文時,總是加一句:「他們的國學底子是很深厚的。」王文興始終覺得白話文還在摸索,尚未走到最完美的階段,這或許是他一再淬煉文字,實驗文字的原因吧。他於是說:「我的文字不是標新立異,而是絕地求生。」

 王文興對中國文字領悟甚為敏銳,不知是他數十年修練得來的還是天生的。他讀古體書籍似乎首重文字意境。《雲仙散錄》文章都只有一二行,但是他可在這一二行間,讀出極大文字空間來,就如庖丁,看得出牛的空隙處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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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跟他提到明代小品文,他沒說不好。卻是隔了一周,他主動說,如果你喜讀短文章,《類說》文章都短,文字卻好,值得一讀。他甚至告訴我,哪家書店應該還有得買。

 宋朝曾慥的《類說》是摘錄精寫漢魏迄宋的著名小說筆記,我買來對照原文,曾慥果然也是一個對文字極端敏感的人,他所摘錄的句子幾乎都是原著作的精髓,甚至重整前後文句,轉化成另一種美感。

 王文興喜讀筆記小說,錢泳《履園叢話》的一篇短文,可以刺激他寫出一篇短篇小說來。他跟我提過王士禎《香祖筆記》寫清朝時期的台灣,還整段的傳真給我。後來我找出伊能嘉矩《臺灣文化志》,也是引用此文。我們還討論了其中的「甲螺」二字到底是頭目還是通譯。

 我從此喜歡聽他談筆記小說,我也開始收集文史筆記。他曾經寫信告訴我他的閱讀筆記經驗:「筆記在古代只是消閒文字,但不乏微言大義,我常挑選易於閱讀者披閱。如王漁洋諸書,蘇軾陸游諸冊,唐語林,春渚紀聞,草木子,化書,乃至一切程朱語錄,皆值一讀。近日爭吵教科書文言文比例問題,我看《岳陽樓記》之類的經典,中學生讀了乏味,誠不如換下,易以歷代筆記。大陸的學界似已有此覺醒。

 嚴格說來,台灣六十年來國文課本的選編,確是失敗,古文乏味,詩詞太少,都是缺點。」

 我以前讀筆記,只挑神鬼故事看,可有無窮幻想,王文興卻是這樣說神怪筆記:「筆記誠然包羅甚廣,小說只是小部分。哲學方面貢獻尤大,程朱語錄,說來也是筆記。我個人尤感興趣的是靈異類。因我素不信古人擅說謊,言及神怪皆『鬼話連篇』」。我反以為古代文人所言皆忠信,以故道及神怪必有可信之處。西方心理學人士如有幸讀到中國的筆記資料,相信Jung的研究可前進一大步。」

 王文興讀書,每天一半時間閱讀外文書籍、一半閱讀中國古籍。中國古籍中,他花在詩詞的時間最長,可以說從高中時期就日日涉獵。他讀一首詩詞,是當一則故事讀的。他說,每一首詩詞都是一個故事,你若聯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場景,就是讀得不認真,中間落了一兩句沒搞懂。

 我後來閱讀洪邁的《容齋隨筆》裡的詩話,洪邁閱讀律詩,也是這樣抓出了每首詩的人物與場景。我們中學考試詩詞,往往看到字義沒看到故事場景,教年輕人如何去理解?我曾經看過王文興翻譯古詩詞,從頭到尾就是一個故事。我心中想,這是小說家的工夫嗎?

 我因此猜想王文興讀書緩慢,是因為他進入的場景太多了。我感覺他讀書時,一定像看電影一般,一個場景一個場景的交錯,遇到場景中斷,他絕對是暫停。這就如曾國藩說的讀書法:「讀經有一『耐』字訣: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今年不通,明年再讀。」王文興也說過,他激賞管仲所說的「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將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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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他讀《玄怪錄.開元明皇幸廣陵》,不解其中一段文字,於是四處找其他版本對照。這段文字是「士女華麗,若行化焉」,說的是唐明皇在天上見到地面上的士女衣著華麗。但是「行化」二字難解。王文興開始「思之思之」,問我有沒有某某版本,最後他傳真來說:「我遇到的問題,恐怕各處的圖書都無法解決。問題在『開』文第5行行末『若行化焉』。行化是佛語,即行施教化,意即傳佈教義,顯然講不通。若曰行將化仙,亦不通順。倘化字是花之誤,意『如一行花卉』,則通順,但須找到「行花」的版本。此外,古字花亦非化。故此句似乎無解。尚有可能是:唐人行化是當時俗語,另有解釋,這就需要請教唐代史學的專家了。我現在廣求答案,若無,將來只好在課堂上廣求答案了,所幸此語對課文影響不大。」

 此語既對文章影響不大,王文興也不草率讀過,應該是他閱讀中也飛上了天去,遙望著華麗士女像一列豔麗鮮花吧。這就是王文興閱讀時的場景模擬。我看過王文興此文書頁,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我很驚訝,他卻說:「這只是其中一部份。」

 他讀史書也是如此精細,王文興屢次誇讚司馬光是個了不起的小說家。我遇見過他在書店找尋司馬光《涑水記聞》的新版本。他在一信中這樣說:「我確實喜歡讀詩詞和筆記。以文字藝術言,中國詩詞已到最高成就。我讀筆記,亦日覺筆記文學價值不可磨滅。我歷史完全外行,故只能以文學角度讀筆記。近來已確定史學著作亦即文學著作。筆記野史證明之外,《史記》早已公認即小說,瀰來我則深覺《通鑑》亦一等小說。有宋以來,尚無人體識《通鑑》的小說價值,易言之,向無一人認出司馬光亦是小說家。我因甚喜《通鑑》「赤壁」、「淝水」、「玄武門」諸篇,故再讀《涑水紀聞》及溫公日記等,處處證明溫公的是小說家無疑。我入大學以來,時間多投文學藝術哲學上,近十年方少獵史書,恨啟讀太晚,日後當亟求彌補斯闕。」

 王文興說啟讀史書太晚,其實是謙虛話,涉獵古體文學不可能躲過歷史。只是我發現他讀史,絕不跟著權威解釋走,極是反對中國沙文主義,他對荷蘭人據台前的台灣史,對鄭和下西洋的歷史,都有自己的看法,迥異於一般歷史定論,但是他會加上這句:「我也是無根之論,尚待證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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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書店遇見他時,他都是站在古典文學或藝術的那幾個書櫃前,從沒見過他忽然走到其他位置,其讀書之專注不蕪雜,頗有古風。他講話從不海闊天空,不受世俗話題所左右,短短半小時,屢次讓我體會到「誨爾諄諄」的良師品格。我之喜歡聽他說話,就在於單純不駁雜。這不只是術業專攻,而且是品格之精純。有次想請他演講,他不在乎場地,不在乎聽眾多寡,立刻欣然同意,但是他表情突轉嚴肅,提出他的條件:「先說好,我不領取演講費的。」「為什麼?」「因為我正在領政府的退休俸,不應該再領其他酬勞。」

 我珍惜這半小時,不只是因為有人引我重返文史古籍話題,難得的是接觸到了這種典雅無爭的人品,彷若與古之君子街頭偶遇,佇立而談,不知今古了。

2009年10月13日 星期二

觀念平台-中醫的困境

觀念平台-中醫的困境
2009-10-14
中國時報
【潘震澤】
 中醫是傳統中國文化的一部分,給稱為國粹,又稱傳統醫學。然而與其他傳統文化相比,中醫的地位也是尷尬的,因為在現代醫學高聳殿堂的陰影下,中醫給人保守、落伍以及不科學的印象,甚至幾度瀕臨存亡絕續的關頭。
 清末民初,中國給船堅炮利的西方列強壓得抬不起頭。為了救亡圖存,不得不引進民主與科學等西學,取代四書五經等舊學;同時,也一再有人提出「廢除中醫」之議。其主要論點,是說中醫理論接近哲學甚至玄學,並無科學根據,與採取實證為主的西方醫學不能相比,故此不可信賴。不過中醫雖屢遭攻擊,卻未消失,甚至近年來還愈發蓬勃;除了中醫在民間根深柢固外,部分原因還是西醫造成的。
 曉得一點西方醫學史的人當知道,現代西方醫學是文藝復興以來,隨解剖、生理及其分支學門的進展,一點一滴才發展成如今規模。文藝復興前一千五百年間,西方社會遵循的是講求四體液、四元素、四特性的傳統蓋倫醫學,其中氣血不分,使用草藥複方、浸水放血等作法,與中醫殊無二致。如今,蓋倫醫學在西方已幾乎絕跡,反而有一些給歸為另類醫學的民俗療法冒了出來,中醫也在其列。
 現代醫學雖打著科學旗號,百年來有飛躍的進展,但也給人帶來不實期望,以為人體就像機器,壞了都能修復,反而埋下讓人失望的種子。現代醫學在公衛、疫苗、手術及抗生素等突破下,已將許多棘手的疾病給消除或控制住,剩下的一些疾病,好比癌症、神經退化與新陳代謝疾病等,卻離理想的治癒之路尚遠,因此給另類療法留下了空間。
 其實不論中醫西醫,他們所面對的人體與疾病是一樣的;人體運作與發病機制不會因為面對不同醫生或理論,而出現差異。我看過一些現代中醫的診斷治療書,在說明發病機制時,採取現代解剖生理的說法,但到了處方治療時,陰陽失調、氣血不順那一套又冒出來了,不免讓人懷疑其療效只是安慰劑效用罷了。
 尤有甚者,最近還有一些中醫以攻擊代替防守,指責現代醫學裡施打疫苗、切除病灶、移植器官、化療以及洗腎等,都是錯誤的作法;我以為那是不負責任的說法,更可謂得了便宜還賣乖。中醫號稱專治疑難雜症,甚至有人揚言世間無不治之症,那是因為西醫已經解決了許多常見疾病,剩下未能根治的棘手病症,也就讓中醫(以及任何江湖郎中)有可乘之機,反正大家都治不好,就各憑運氣了。
 「中醫科學化」的口號喊了已有好幾十年,成效卻不彰,關鍵在於中醫的理論無法驗證;就連經脈穴位,也沒有解剖構造上的對應。即便如此,中醫也不敢放棄固有理論,因為沒有理論,所有的診斷處方也就沒了根據,這是中醫無法科學化的困境。至於中藥的療效,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作者為生理學教授,科普作家)

南方朔:八卦文化 醜聞經濟 表演政治

八卦文化 醜聞經濟 表演政治【南方朔】2009.10.13中國時報
 前陣子,日本人氣明星酒井法子失蹤及吸安的新聞鬧得一陣子沸沸揚揚,但這段負面新聞有損於她的人氣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最近有三本她寫的以及別人寫她的書,都高踞日本排行榜的前面而爆賣,日本人把這個現象稱為「醜聞經濟」。
 把酒井法子現象稱為「醜聞經濟」,這實在有點太超過,說它是「八卦經濟」或許倒更加吻合。現在的人只要不是失業或窮到家無隔宿糧,總是有不多的閒錢與太多的時間,這已使得倦怠無聊成了現代人最大的負擔,甚至是一種精神性的病痛,而八卦就是填補這種無聊的最佳妙藥。在這個消費的時代,最終極的消費就是消費無聊,於是「你的無聊是我的鈔票」這種八卦經濟遂告形成。我們可以試想一下:
 ──現代人平時相互疏離,共同的話題都找不到幾個。太嚴肅的話題有一定程度的知識門檻,有誰願意把自己搞得太過勞累;而每個人自己私人的苦樂又太過機密,只能和極少密友分享,這時候那種不必知識門檻的八卦,遂成了無聊但似乎有必要的交流最好的題材。
 ──貧乏的現代人,八卦已成了同輩認同的記號與儀式。我們喜歡同樣的八卦,表示我們是同一國的;如果有某個正夯的八卦正在流傳,我進了辦公室,聽別人嘰嘰咕咕在談而自己矇然無知,插不上嘴,就會覺得跟不上潮流,被別人排斥在外。有了這種被孤立的感覺,回家的路上一定把有關酒井法子的八卦書報全都買遍,回家惡補,明天到辦公室就可以赫然變成酒井法子的八卦權威。
 因此,八卦新聞是有用的,它是無聊時代的認同記號與儀式,而有了需求當然就會有供給,一個八卦經濟的市場遂告形成。而若我們再追究多一點,就當會發現到,這種八卦文化和八卦經濟,它的背後其實是更重要的「出名文化」。古代資源有限,因而出名困難,文人要白首窮經,十年寒窗;武人要提著腦袋上沙場立功;老夫子則要一輩子循規蹈矩,看看老年時能否立德。而到了現代,資源的競爭更嚴峻,無論任何行業要想出頭,已必須搶著立名。
 立名的競爭,已讓原本的白色空間變得愈來愈灰,只要不是殺人放火,已無事不可為。鬧一點緋聞,劈幾個腿,露一點乳,吸一點安,拍幾張艷照,打幾場不致於去坐牢的小架,又有何妨?而這就是出名文化演變為八卦文化的過程。八卦文化與羞恥無關,與名聲的好壞無關,它已形成了一種不管好名壞名,只要出名就是好的新標準。出名本身就是一種表演,出了名自然會有人氣,就會上排行榜。酒井法子因為名氣太大,她的八卦醜聞經濟也規模大得多,但若細心觀察,在我們社會裡,這種八卦醜聞經濟不也在蒸蒸日上嗎?
 出名文化、八卦文化、醜聞經濟當道,它已儼然成了當今各國內需經濟裡很大的一塊。對於這種現象,我們不太能一本正經像個LKK般的非議。當人類愈來愈無聊,無聊當有趣的八卦文化和醜聞經濟就自然而然會成為它的終點。
 人們只能說,「聽,這是個自由社會,這是個自由市場!」將它一語帶過。
 而比較值得討論的,乃是在一個八卦的社會,正式的政治文化新聞必須和八卦新聞天天競爭版面和時段,遂使得政治人物和文化人物也變得每天必須在表演上推陳出新搏版面搶時段。這是政治及文化人物的明星化和表演化。愈會表演的愈有人氣,當政治文化的判斷已脫離了實績,而成為一種表演,一種華而不實,漂亮但卻沒有內容的「風格政治」遂取代了「政績政治」。
 最近當代批判大師杭士基(Noam Chomsky)對歐巴馬做了極其銳利的批評,他檢視歐巴馬的講話,發現都是漂亮的動作,響亮的口號,滑溜的言辭,卻完全沒有具體的政策。因此,名人文化,八卦現象,醜聞經濟,表演政治,其實都是同一棵樹上長出來的東西!(作者為文化評論者)